金桂飘香,明月皎皎,又是一年中秋至。
万家灯火共团圆,江府更是一片和乐融融之景。
老太太从早盼到晚,终于在日入时分盼到了马蹄踢踏,环佩叮当。
她由芸嬷嬷搀着,急不可待地往府门迎去。
走至中庭,便瞧见了那心心念念之人。
兰夫人被仆人簇拥着走在庭中,身着一袭绛紫绸衫,内里绣着连珠团花锦纹,繁复而精致,雍容华贵。妇人仪容韶秀,云髻峨峨,斜插着一支金蝶步摇,行走时金翅盈动,恰似蝶儿翩翩起舞,着实惹人注目。
可这锦衣丝履,富贵逼人的妇人,眼下却是黑沉着脸儿,嘴里喋喋不休,所言皆在抱怨路途辛遥,累她头昏脑胀身子不适云云。
身侧的兰以安俯首帖耳,不时点头附和,恭敬地挽着亲娘朝前走去。
见到老太太,稍显不虞的神色一扫而光,兰夫人疾步上前揽住母亲,低身倚在肩上撒娇卖俏,“母亲,您都不晓得这路有多难走,那马车又膈人得紧,颠了整整一路,晃的我头疼、腿疼,反正哪哪都不舒服。”
江老夫人点了点女儿额头,数落道:“你呀,多大的人了,半点苦都吃不得,看你后面这些个,还有谁如你这般模样?当着以安的面,你也不嫌臊。”老太太嘴里嫌弃,手却是抚上了女儿的太阳穴,亲自为其揉按,“可是这儿疼?快随我进屋去,给你上些药油,按按就没事了。”
说罢,朝那群围着兰夫人团团转的丫鬟们摆了摆手,“都是你们纵的她这般娇气,快别跟来了,都退下自忙去吧。”
兰夫人嗔道:“母亲!这么久没见,你也不心疼心疼我……”
声音渐渐远去。
林娇娇默默站在檐下,并未跟上。
视线紧跟着母女两人离去的方向,心内泛起酸涩。
慈母娇儿,确是惹人艳羡的。
而她,已记不清阿娘的容颜了。
三丈之遥,一道灼热的目光紧盯着林娇娇所在之处。
一入庭院,兰以安便发现了她,碍于长辈之面不好作表。见母亲远去,再不避讳,直接来至林娇娇身前。
“娇娘!”他眸色飞扬,掩不住内心的喜悦,一把抓住林娇娇的手,“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过得可好?”
林娇娇愕然片刻,快速收拢心神,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朝兰以安行礼。
兰以安忙摆手制止,“在我这,娇娘无须多礼。”
林娇娇淡淡摇头,双眸越过兰以安,望向他身后尚未离去的丫鬟们,正朝这儿投来异样的神色。
这些,可都是兰夫人的人。
她轻声道:“此处人多口杂,表少爷不如随奴,另寻一僻静之地吧?”
“好,娇娘心细如尘,怪我思虑不周。”
说罢,两人避开众人,来至竹林间。
此时天已染墨,圆月高悬。
绿竹披上透白轻纱,更添朦胧之美。清风徐来,竹竿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竹叶的清香,沁人心脾。
兰以安只觉心旷神怡,晚风、虫鸣、眼前人。
一切都是恰好到处。
按压不住心中澎湃,一站定,兰以安便开口将喜讯告知,“娇娘,我已过了秋试,名次尚佳。此番回来,我打算向表兄表态,节后将你一同带往……”
未曾说完,眼前女子便扑通一声跪地,低声啜泣起来。
兰以安慌忙伸手,欲将林娇娇扶起,却被她摇头制止。
“娇娘这是何故?你……”
“安郎,娇娇对不住你。”刚吐出一句,眼泪便沿着小脸,啪嗒啪嗒往下掉,好不可怜。
看得兰以安手足无措,“你快起来,有什么事都可与我慢慢说来,悲恸伤身。”
林娇娇双肩微颤,眼眸含泪,缓了片刻这才继续道:“娇娇有错,不值得安郎这般待我。”
兰以安见劝不动,也不再坚持,只躬身焦急问道:“到底发生了何时?”
“我……我心中属意之人,并非安郎,一开始接近安郎,只是为了寻一安身之所。”
什么?!
言语宛若巨浪席卷而来,兰以安连连摇头,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林娇娇又重复了一遍,“从一开始,娇娇便骗了安郎,我待安郎,并无男女之情。”
“不可能!”兰以安失控地抓住林娇娇肩头,“你可是被胁迫了?这才言不由衷?是谁,你告诉我,我一定……”
林娇娇仰头,双眸透过朦胧泪花,直视着眼前男子,“方才所言,无一字不真。巧言欺骗,皆为私利,是娇娇愧对安郎。这段时日我待在东院,日日难安、夜不能寐,就盼着安郎回来,言明真相。”
兰以安听罢,终是失去力气,瘫坐在地。
双唇几经开合,只发出一个“你……”唉!
“娇娇利欲熏心、自知有错,心内懊悔不已,实在不愿再欺瞒安郎。”她长长的睫毛上满是泪水,恰如芙蓉泣露,楚楚可怜,“想必安郎日后,不愿再见到我,哪怕今夜便要将我逐出江府,娇娇亦无半句怨言。”
“你一介柔弱,我岂会将你逐出,娇娘,此话不准再提!”兰以安望着女子伤心之态,下意识接道,忘却了自己才是该哭的那方,只顾安慰起她来。
“莫哭了,你孤苦飘零已久,此番亦是情有可原,我不怪你。”兰以安起身,并将林娇娇扶起,想起女子方才所言,忙将双手移开。
她另有属意之人,不可逾礼。
可他,可他兰以安的真心,又该何去何处?
不仅如此,若婚事作废,日后又该如何安置她?将她送走又舍不得,毕竟,自己待她是真真切切、不掺杂念的。
见女子目光朝他看来,兰以安忙错开眼神,“此事来得突然,待我仔细思量,再来找你。”
说罢,慌不择路,劈开草丛扯碎了衣角,朝南苑疾步离去。
林娇娇静静立在原地,直至看不见兰以安背影,这才收起悲泣神色。
抬手欲擦去脸上泪痕,余光忽然瞥见竹林后,一片墨绿衣角一闪而过。
林娇娇动作稍顿,眸光一转,又从怀中取出方帕,借由帕子拭泪。
做罢,低声哀叹了几息,这才款步离开竹林。
躲在竹后的江少川眉头紧蹙,眸色复杂。
为了避开她,又或者,为了躲避自己那不合宜的心思,江少川一连数日都歇在镇抚司,直至今日的中秋家宴,才从司衙归来。
刚归府,便瞧见林娇娇与兰以安孤男寡女,往竹林而去。
江少川犹豫半晌,终是抬步跟了上去。
这一来,两人所言,尽数落入耳中。
见以安怅然、为情所伤,他本该气愤,与以安站在一处,好好惩罚这巧言令色之徒才是。
可不知为何,心中积压数日的石头突然散去,竟叫他松快了不少。
江少川从竹后走出,望着女子远去的身影,他瞳孔微沉,晦涩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