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内,众人正忙得焦头烂额。
经查,南州刺史利用职权,不仅私吞赋税,还侵占了南州两百多万石秋粮。
每每征收赋税时,南州刺史便伙同下属,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搞出诸如井水钱、过桥钱、神佛钱等苛捐杂税,南州老百姓被搜刮的穷苦至极,好些连饭都吃不上。
罪证上达天听,帝盛怒,当即下诏,将这危害江山百姓的蛀米之虫枭首示众。
江少川将斩期延后数日,只因这幕后之人还未揪出。
那揣着真账本北上的贩夫,在抓捕当日便自尽身亡。
刺史夫人等一众知情者,事发当晚皆自裁谢罪,只剩下一群不明内里的老弱妇孺存活于世。
南州刺史在狱中,遭受严刑拷打,始终紧咬牙关、拒不承认背后另有依附之人。更于行刑前留下一纸认罪状,将所犯通通揽在自己身上,求皇帝恕幼子性命。
等狱卒依时前来押人,牢内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死得这般轻巧,自然无法解民怨、平众怒。
皇帝另下诏令,施以戮刑(当众鞭尸扬灰),不得入土。
南州刺史贪墨案,最终以刺史本人咬舌自尽,家产尽数籍没,后代沦为贱籍而告终。
明镜高悬,江少川端坐于案前,闭眼沉思。
佘山脚下那波人,在其受伤后立即收起攻势,显然不是为了取他性命而来。
若是南州刺史所派,只怕恨不能将他一招毙命,又怎会劳师动众,只为下毒。
回想林中那双眼眸,江少川觉得并不陌生,好似在哪里见过。
却始终想不起分毫。
“大人,时候不早了,早点归府吧?”
石六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江少川缓缓睁眼,恍觉屋外晚霞已烧红了天空。
他点了点头,将案上纸墨归置妥当,这才提步朝外走去。
出来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出现在江少川眼前。
原是莫大夫,挎着医箱,已在诏狱外苦等半日。
见到江少川,他眼睛一亮,即刻抓起手中信笺迎了上去。
“二爷您看,箭上所用之毒,已有眉目。”
话说这莫大夫将箭簇带回后,苦苦钻研数日,翻遍医书,始终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直到其最小的师弟从西域归京,路过时提了一嘴,此物气味与西域秘药——醉兰,有六成相似。
他立即去信西域,今日一早得到回信,此毒确实与那醉兰脱不开干系。
莫大夫将新调制的药散敷在江少川的手臂上,再从药箱取出净布细细包扎。
伤口已结痂,皮肤周围仍留下淡淡的黑印,可见毒已深入肌里。
“此药能暂时压制毒性,但深入的部分仍无法根除。老夫明日便动身前往西域收集药材,在此期间,还望二爷保重身体,万万切记,远离萱草。”
“萱草?”
莫大夫眉色凝重,“正是,此毒若无引子,便与常人无异,不会有任何症状。可一旦有萱草为印,便会周身无力,轻则致幻伤脑,重则筋骨寸断而亡。”
江少川默默记下,辞别莫大夫后,御马回了江府。
他如往常一般,先去了一趟寿安院,正好看见林娇娇陪着老太太,在庭院修剪花枝。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承峰定会回来。他最爱舞剑,每每都叫它们陪着受灾殃,需得尽快将这高出的部分修理整齐才好。”
林娇娇莞尔笑道:“老太太不必着急,有奴帮忙,定来得及。”
一老一少眉眼含笑,一副其乐融融之景,实在叫人不忍打搅。
江少川怔怔看了片刻,随即转身朝凌院走去。
未有通传,江少川进去时,江承峰正立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木桩呆呆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见江少川的身影,江承峰先是双眼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
紧接着双手微微发颤,慌忙推动两侧木轮,许是使不上劲,木轮未动分毫。
江少川自是瞧见了,快步来至兄长身旁,将他推至桌前。
桌上,摆着下了一半的棋局,黑白两子分庭抗礼,不相上下。
“阿兄是在下棋吗?”
扶着椅臂的手颤得愈发厉害。
有多久没听到这句‘阿兄’了?自除夕那日不欢而散,已有大半年了。
江承峰偏过头,隐去眼角泪意,朝外唤道:“换一壶新茶来。”
江少川于对面落座,抬眼间,便看见正前方的柜架上,摆着自己从南州亲自挑选的锦盒。
那锦盒,打败了左侧的青花瓷,战胜了右侧的古迹,占取了中心位置。
喉间微微发紧,江少川眸光转柔,“我来,是为昨日的赠礼。那玄玉弓,是在南州办案时,在一玉石匠人手中发现的,我瞧着,与阿兄的长弓极为相似,故而买下赠与阿兄。还望阿兄莫要误会,此物绝无冒犯之意。”
说话间,江承峰正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入棋盒。
虽是简单的动作,可重复几遍后,手便开始不听使唤,棋子三番五次从指间滑落。
江承峰将手藏回衣袖,黯然一笑,“我这身子,如何还能扯得动弓箭。此物落入我手,岂不糟蹋了。”
话音刚落,小厮便捧着茶盏入内,将茶水奉至江少川身前。
热气腾腾,茶香沿着杯沿四溢开来,正是那玉叶长春。
江少川顿时蹙起眉心,冷声斥道:“此茶寒凉伤胃,阿兄如何喝得?快撤下去!”
小厮被吓得扑通跪地,还未开口,江承峰便一把将茶水推至地上,瓷盏碎裂,溅了一地。
“我这残废之身,就不劳江大人记挂了,大人不喜,砸了便是!”
又是这般,动不动便乱发脾气,不可理喻。
无名怒火噌的一下便窜了上来,他极力压抑着气性,“我所言,皆是为了兄长康健,为何不愿听取?”
“你又何曾听过我的?!”
两人怒目相视,互不退让。
最终,还是江承峰移开目光,硬声道:“贵胄之躯,恕我这凌院招待不起,慢走不送!”
江少川气极,喉咙如烧火碳,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每每来此,总是不欢而散,这也是为何这么多年来,除了必要节日,他都不愿踏足此间的原因。
一来饱受闷气,二来引得兄长暴怒,着实枉用心机、费力不讨好。
江少川沉着脸,步子越走越快,拐至转角,林娇娇倚在假山石旁,噙着吟吟笑意望着他。
‘罪魁祸首’!
要不是她,自己今日绝不会踏足凌院。
江少川自然给不了她好脸色,直接视而不见,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林娇娇忙拉住男子衣摆,“二爷且慢。”
江少川步伐不止,光滑的锦衣从女子手心溜走。
存心要视她于无物。
林娇娇笑意愈深,在后头疾步追着,“二爷可是被赶出来了?”
这不摆明在他的痛处上撒盐?
江少川终于停下,扭转身形,“林娇娇,你活腻了?”他气极反笑,凌厉的双眸直瞪着她。
林娇娇忙刹住脚步,隔出三尺距离,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她强压下嘴角笑意,凝眉不解道:“怎会如此,大爷难不成真生气了?二爷在凌院呆了那么久,就没出言解释一二?”
“不是玄玉弓!”
“那是何故?”
看着眼前这双明媚透亮的眼眸,江少川似被蛊惑了般,脱口而出:“因为一壶茶。”
林娇娇听罢呆了一瞬。
俩兄弟加起来都超花甲之年了,竟还闹这小孩子脾气……
“什么茶?”
“玉叶长春,此茶性寒,脾胃虚弱者不宜饮用,阿兄他...”
林娇娇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迎着前人黑沉的脸色,“二爷是不是在廷狱待久了,连手足温情都不会分辨了?”
江少川胸口一窒,“什么意思?”
“这玉叶长春,大爷当不当饮不重要,重要的是,二爷您喜欢喝啊。”
女子敛起笑容,缓缓走至男子身前。
“二爷为何,不愿多予几分耐心,将事情推至如今局面?”
心中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江少川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为何?
因为......
因为他的阿兄,不喜欢他。
自他记事起,阿兄便是坐在木轮椅上的模样。
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是他从未见过的,也永远不会再现眼前。
阿兄的所有过往,都只能从外人口中得知。
可他们说的那人,与他面前的阿兄,不是一个人。
他的阿兄,只会横眉怒目,让他读书、习武,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他的阿兄,只会疾言厉色,他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府邸,不得违逆。
他的阿兄,只会冷眼相待,就连三元及第,都不会出口夸赞他半字。
可他江少川,如何会是活在父兄的庇荫下,抱着前人的功名,苟且一生之人?
渐渐地,阿兄变得愈发难以捉摸,性情也愈发暴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弟’这个称呼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人皆可唤的‘少川’。
后来,就连‘少川’也被弃了,变成了江大人,亦或是镇抚使。
凌院与东院,同在一座府邸,他的阿兄与他,却似山重水隔。
哪怕翻山越岭,都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