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祠内,一妙龄女子风鬟雾鬓,跪坐在兰以安身侧。
女子手捧白瓷玉碗,眼含秋波,纤手款款弄银匙,将碗中甜羹喂与身旁之人。
兰以安不复半点清明,目露痴色,斜身倾向女子,顺从着女子的动作一张一合地吞咽着口中之物,显然已将惩令抛到九霄云外。
“都怨奴家,若非为了奴,安郎也不必遭受此等困扰...”说着眼眶便泛起了泪,“是奴没福分,明日奴便离...”
尚未说完,便被兰以安打断。
“别胡说,这如何能怪你,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可别再提离府的傻话,往后你便安心呆在我身边,我定护得住你...”
兰以安絮絮叨叨地宽慰着,好一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画面。
二人显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在列祖列宗面前,竟如此恣意妄为,江少川只觉怒火上涌,脑门都似隐隐发疼。
他深吸口气,缓缓逼近二人。
来人未发出半点声响,直至头顶突然覆下一道黑影,跪地两人皆是一愣,双双抬头视之。
这一抬头,可把这两人吓得够呛。
江家二爷不知何时近身,正半黑着脸,冷冷地盯着跪地二人。
兰以安慌忙躬身行礼,女子则将脑袋垂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女子方才错愕抬头时,便将容貌彻底显露。只一眼,江少川便认出了她。
此等娇妍之姿,除了朝雪楼那位,还有何人?
江少川怒极反笑,旋即收回目光,朝外吩咐:“来人,将此女给我赶...请出府去!”
“不可!”话音刚落,兰以安便抱上江少川的大腿,苦声哀求道:“求表兄看在以安的份上,别将娇娘赶走...”
不知所谓!
江少川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待将胸中怒意压下,这才低头正视着兰以安道:“以安可知,她是何人?”
兰以安连忙点头,“知晓的,她原栖身朝雪楼,是以安将她带回...”
“既知此人出身青楼,竟还想留她?”他冷笑一声,“以安准备如何安置此人?”
“娇娘纯善,此番流落风尘亦是身不由己,我从未轻视过她,”兰以安说着望向林娇娇,恰好看见女子泫然欲泣,紧拽着手中绣帕,惶惶不安的模样。
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连并着胆色一起涌上心头,兰以安即刻下定决心,握拳说道:“我意属娇娘,愿娶了她,求表兄成全!”
“娶?”江少川望着眼前被迷失了神志的表弟,双眸尽染失望之色,音调越发冷峻,“你拿什么娶她?凭你一介白身吗?呵,也是,白丁娼女,倒是登对!一辈子窝在府内,些许闲言碎语又有何惧,就这般得过且过,能混一日算一日,对吗?!”
羞愧之事被揭,兰以安瞬间脸色发白,肉眼可见地颓败了下去。
身为探花之子,一连三次落榜,年近弱冠,仍无功名在身。面前之人,可是年仅十七便三元及第,只用了五年,便成为北镇抚司的最高掌权人,自己又有何底气与之对峙?
“是以安无用,愧对表兄,愧对母亲...”
察觉方才所言过重,江少川咽下怒火,伸手扶起兰以安,语气稍缓,“既知不妥,便该收起心思。姑母仅有你一子,从小到大,吃穿用度从未短缺了你,望子成龙之心切切,实不该屡屡令其失望。落榜缘由,皆因你将心思都花在了别处,以安,三思而后行,你也该长大了。”
兰以安跪了大半日,双脚早酸麻不已,全靠江少川稳稳地托着他,才不至于跌落在地,可即便如此,小腿仍止不住地打着颤儿。
江少川自也察觉到了,暗暗多使了几分力,语含担忧:“可是伤着了?”
“无碍的,以安自知有错。”回应之人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对视,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
江少川心中无奈叹息,终是软了语气:“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回屋好好反省思过,明日一早向姑母认错罢。”
“那娇娘她...”兰以安忐忑开口,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既入你眼,暂时留下也未尝不可,只不过,你得拿出成绩来换。”江少川望着眼前这不开窍的朽木,继续说道:“明春初试未入前十,此女也不必再留了。”
见表兄松口,兰以安忙点头答应,“表兄放心,以安今日便当着列祖列宗之面起誓,接下来我必刻苦学习、手不释卷,明年黄榜,定有兰以安三字在上。”
这小子头一回坚定起誓,不成想居然是为了一青楼女子。
江少川微微颔首,虽五味杂陈,但有饵作引,倒也不怕他再懒怠了。
余光瞥见不远处,那装聋作哑之人,心中一嗤,目光亦幽深了几分,“成事之前,此人不能呆在你身侧,现下起,你们二人不得见面。”说罢便朝门口的管家问道:“府中杂室可有缺位?将她带下去安排吧。”
只要娇娘能留在府中,一年半载不见又有何妨?兰以安拱手说道:“一切都听表兄的。”
言讫,兰以安立即向跪在后头的林娇娇使去眼色,示意她安心等待自己。
林娇娇会意,忙朝江少川俯首致谢:“谢二爷收留,奴会安分守己,定不添扰兰少爷。”
江少川眼也不抬,罔若未闻。见兰以安双腿恢复了力气,便背过身形踏出家祠。
只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朝候守的管家说道:“将她放到东院罢,另外,给我盯着南苑,若有异样,随时来告。”
“是。”
待林娇娇将依依作别的大戏唱完,天已昏黄。
由着管家的指引,一路来到东院的偏房。
管家推开房门,示意林娇娇入内:“日后你便歇在此处,明日一早去小厨房找何婆,她自会给你安排活计。”说完便自行离去了。
林娇娇目送管家离开,直至万籁俱静,这才回过头来,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小卧房。
青瓦白墙,只一床一柜一圆桌,与自己朝雪楼的房间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此处虽简陋,倒也规整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只要能留在江府,这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
林娇娇款步来至桌前坐下,垂眸端详起眼前的烛台。
怪哉,房内无论是装饰还是家具,一应用料普通,唯独这盏烛台,却是白瓷为底,雕作莲花样式,考究非常。
林娇娇捻起一侧的火柴盒,从内取出一根火柴,沿着盒边一划,“呲”的一声,便燃起了火光。
火光微弱,亦能照亮一室辉华。
眼看着火柴快要燃尽,离指甲仅剩分毫时,林娇娇这才将火柴移到烛台,将上头的白蜡点燃。
莲花托上,烛光灿灿,呈现出动人的橙黄之色。
难怪通身皆以白瓷为制,但凡再多半分颜色,便落了俗套,失了雅致。
这剔透之物,可是那人设计的?
明烛落于陋室,自是引人注目的,可从管家平淡的神态来看,只能说明此物并不罕见。
定是了,除了他,还有谁会将这珍稀物件分发到奴仆手中。
他一心狠手辣之人,竟有此等巧思。
还真是…意料之外呢。
林娇娇一动未动,双手撑着下巴,安静地注视着眼前摇曳的烛光。
想到其中关键,她不自觉勾起双唇,迎着明灭的光亮,嘴若含丹,美得惊心动魄。
可惜,阒无一人,只能孤芳自赏。
***
月夜浓郁,江少川方披着月色从寿安院归来。
此时的东院静悄悄一片,徒留庭院悬挂的几盏绛纱灯,随风飘曳,明暗交织。
江少川信步而行,一如往常般来至庭院的假山池,顺手捻起藏在小石洞中的饵料,斜坐池边投喂水中幼鲤。
望着争相抢食的鱼儿,将池水掀起一片又一片的波澜,另有水滴溅落至一旁的花石之上,草木葱郁,动静相宜,心神亦随之安定了下来,难得几分闲静之趣。
每日唯有此刻,方能一展愁眉。
可今日不知为何,紧锁在的眉间的愁云仍旧难以消散。
就在此时,一对纤纤玉手缓缓覆上了男子的额角,轻揉慢捻。
江少川眸光微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来人手腕,反手一旋,不留半分余地。
钻心的痛感迫使林娇娇惊呼出声,顺势转身,跌落在男子怀中。
“二爷好狠的心,娇娇不过想替您揉揉罢了。”女子娇嗔着攀上男子脖颈,盈盈双眸尽染委屈之色。
“哦?”江少川配合地拥着美人,轻巧抓起方才弄伤的柔荑,放在眼前仔细察看。
手腕娇嫩,不多时已泛起青肿,五指红印赫然印在上头。
“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江少川轻声开口,语气却无分毫歉意,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痛处。
林娇娇自知世间上等的音容相貌,乃绝佳的诱敌之策,这女色/诱人,亘古有之。
可眼前,这近在咫尺的俊美容貌,竟似蕴含魔力般,自个儿稍有不慎,便被吸了进去。
待林娇娇从晃神中挣脱,方才明白,原来,男儿颜色,亦可倾城。
手腕上的痛楚传来,她娇呼出声,语调婉转媚人:“二爷轻点儿,娇娇疼...”
言语落入耳中,撩起一阵旖旎。
江少川听罢唇角轻勾,松开女子手腕,转而抚上其纤细的脖颈,“疼?还有更疼的,可要试试?”
男子声音依旧轻柔,可这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重,不过一瞬,林娇娇便有些透不过气。
“为何接近以安?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她死死抓住覆在脖上的恶掌,好不容易才夺回半缕气息,挣扎着解释道:“娇娇不过一弱质女流,此番入府只想寻求庇护之所,从未有过伤害兰少爷的心思。”
死到临头,竟还嘴硬。
“那日在朝雪楼,我已清楚警告过你,上京达官显贵多如过江之鲫,你大可另择他人,可你偏偏赖上我江府,还说没有包藏祸心?”
“二爷虽掌北镇抚司,但也不能见人都觉得有罪吧!我与兰少爷相识纯属偶然,多得兰少爷心善,娇娇才得以逃出虎窟,若非要与那些个阴谋诡计联系上,那便是娇娇中了情蛊,离不得这意中人吧!”
“呵!意中人?”江少川终是松了手,但也不复半点温情,一把将女子推倒在地。
林娇娇吃痛,禁不住“嘶”了一声,满脸控诉地望向江少川。
“方才所言,最好句句属实,若是叫我发现你心怀叵测,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罢撩起衣摆,跨步往主屋走去,“日后没我准许,不得接近主院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