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雪楼外,围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正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什么。
只见众人的目光并不在汪康几人身上,反倒齐齐将眼睛望向旁侧的庞然大物。
原是汪康一个时辰前派去的小厮回来了,身后跟着几名壮汉,正吃力地推着车架,上头搁着一硕大铁笼,不间断地传出骇人的吼吠之声。
笼中,关着一只凶悍无比的巨型恶犬,此犬体型之大,更胜三名壮汉,毛发漆黑冗长,正呲牙咧嘴发着沉闷的怒鸣。
比起镇抚司抓人,此犬显然更为稀奇,夺走一众目光。
江少川刚从楼中出来,巨犬就撞入眼中,只见他双眸微眯,顷刻便想透了其中深意。
他望向汪康,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恰被汪康捕捉,心中一凉,四肢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汪少川将目光收回,转而大步流星走向小厮,噙着冷笑,意有所指般说道:“运回去吧,你家主子只怕,永远都用不上了。”
言讫,他微抬下颌,示意石六将汪康等人押回,而后翻身上马,挥起马鞭朝诏狱而去。
身后的石六不禁疑惑,方才不还交代由自己审案嘛?老大怎又奔诏狱去了呢?遂大声喊道:“夜已深,大人不如先行回府,此人交由属下来审便是。”
江少川只留下一句:“既是侍郎之子,还是由我亲审更为妥当。”便率先扬长而去。
镇抚使亲自下场,今夜的诏狱,注定难眠。
此番雷霆手段,连夜拷问,实在杀了汪家一个措手不及。
待户部侍郎汪成赶至诏狱时,汪康早被刑具折磨得不成人样。
看见躺在牢房里,那血肉模糊的背影,汪成顿时泣不成声,忙唤人将牢门打开。
“我的乖儿…怎被折磨至此啊…”
汪成泪如泉涌,在草席旁唤了好几声,却得不到半句回应。
不由心下一紧,连同家仆一齐将汪康翻转过来。
这一翻转,可结结实实给了汪成闷头一棒。
身上的杖痕还是小事,这最关键的是儿子身下,那黏糊一片的血迹,属实将汪成吓得不轻。
汪成深吸了好几口,才鼓起勇气,哆嗦着扯下遮挡的衣裤。
只一眼,汪成便直挺挺倒地,昏厥了过去。
落入江阎王手里,岂能安然无恙?草席上,汪康已失去意识,经过一夜的酷刑,该说的与不该说的,都被汪康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除了朝雪楼那小丫鬟,城西被丢入河道的女尸,亦是他的手笔。
话说那日,余莺娘一如往常那般,趁夜偷摸出了朝雪楼,前往城西会情郎。
这情郎乃新科进士,半年前上京赶考,路过朝雪楼,一眼便被窗台上的余莺娘迷了去,二人自此有了首尾。
男方能诗善词体贴周到,一番花言巧语之下,轻易取得了莺娘的一颗真心,发誓此生非他不嫁。
苦于家境清贫,连朝雪楼的酒水钱都难以凑足,便暗暗哄着莺娘,让她来城西与自己私会。
这堕入爱河的女子,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旁人的劝导又如何入得了耳。见莺娘执迷不悟,鸨母亦无办法,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小情侣间的玩闹,本也弄不出什么动静,最坏不过是受受情伤,此后心智坚硬,从头再来罢了,在鸨母眼里,根本无伤大雅。
可谁能想到,莺娘这一回,竟是白白送了性命。
两人约在林间行事之时,恰逢被途径的汪康瞧见,汪康见莺娘长相秀丽、身材曼妙,顿时起了歹念,不顾女子的剧烈反抗,一把将其拖到密林深处。
那情郎见汪康衣着不凡,一副霸道惯了的模样,根本不敢开口,从被发现直到莺娘被拖走,都无半句言语,只低头作鹌鹑状,任汪康摆布。后趁着汪康行事无暇分身,丢下莺娘撒腿就跑。
莺娘见状心如死灰,亦不再反抗,顺从着汪康的心意。干她们这一行,自然晓得该如何做才能令对方畅快了事,自己也能少吃些苦头。
莺娘只想着尽快完事,好立即回到朝雪楼。
可谁知,汪康并非常人。
他本想草草了事再一刀抹了她,见女子百般讨好,反激起他的虐杀之心。
最终,莺娘遭受百般凌/辱,含恨而终。
尸体从河中捞上时,已被鱼虫啃噬得辨不清人样。
仵作验尸时,发现其体内塞满异物,最终从中掏出半块碎裂的玉牌,上头仍留一‘汪’字。
城中‘汪’姓不在少数,虽锁定在汪康身上,苦于没有证据,实不能草率往当朝侍郎的府邸抓人。
唯有先暗地里跟踪汪康,收集证据。
而这,便是汪少川昨夜前往朝雪楼的最终目的。
只可惜,低估了汪康的禽兽本性,又搭上了一无辜幼女的性命。
在汪康承认罪行之时,江少川已快压抑不住体内怒火。
自己发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么多年来,在汪康手中惨死的女子,根本不计其数,可结果无一例外,通通被刑部轻率揭过,只因其娶了刑部侍郎之女,有了这层姻亲关系,便如同有了一块‘免死金牌’。
时至今日,虽晚,但也不晚。这恶人,终是落入了他江少川的手里。
认罪供状一出,江少川手起刀落,一刀了结了汪康的命根子,断了那害人匪浅的恶臭之物。
即使身残体破,汪氏一族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嫡长受尽折磨,惨死狱中。
当日下午,白发苍髯的汪老将军便带着汪成,跪在乾清殿前,求见圣上。
江少川被小太监领入殿中时,看见的便是当今天子焦头烂额的模样。
一边是开国功臣,手持先帝亲赐的免死金牌;一边是心腹之臣,手握画押罪状,铁证如山。
若允汪氏之愿,饶汪康一命,那将我朝律法置之何地?此等罪行累累、大恶不赦之徒,便是五马分尸也难平众怒,如何能放?
可若杀了汪康,便是将这免死金牌视如敝屣,寒了开国元老之心事小,无视先帝封赏,将会被扣上不敬不孝之名,光是酸腐文人笔下墨水便能将人淹死,君名有损,对日后的治国理政极其不利。
就在天子踌躇不决、左右为难之时,江少川率先开口,主动退让,将汪康放归汪府。
天子忐忑接过内侍收上来的免死金牌,这金牌握在手中似火中取碳,无比烫手。他将眉眼拧作一团,迟疑地望向江少川,对方却淡淡一笑,随后微微颔首,示意天子安心以待。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汪府便传来了汪康的死讯。
就在汪康满身污血被抬回府中时,一身腥臭竟将那巨犬引了过来,恶犬哪懂认主,当即扑上前撕咬啃食,场面一度失控、惨烈无比。
待众人将巨犬射杀,已为时已晚,汪康肉骨分离,唯剩几块残骸躺在草地之中。
人未保住,还失了免死金牌,汪家人只能将满腔怒火,发泄到那未关好铁笼的小厮身上。
恶人得恶报,城内百姓自是喜闻乐见,纷纷感慨苍天有眼。
可,当真善恶终有报吗?
话说那新科进士、莺娘的情郎,自那日逃跑便一直躲于家中不敢外出,直到当事人俱死,这才整装束发重见天日。
至于无辜惨死的莺娘,于他而言,不过露水情缘,根本不曾将她放在心上,没几日便有了新欢。
时不时写一两首悼念莺娘的诗词,博得一情根深种之名,惹无数女子为之倾心,自此,可谓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江少川理好诏狱诸事,回到江府,已是七日之后。
一入府门,便看见自家侍从焦急地跑上前来,连连诉道:“二爷可算回来了!爷要再不回来,便只能看见青松操劳半生,为府捐躯了!”
江少川闻言脚步一顿,忙问道:“可是祖母那边出了事?”
青松立即摆首,“老太太身子安康得很,是南苑那边,这几日简直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姑母?”想起那人骄纵的秉性,江少川倒是不以为意,迈步继续朝江老夫人所住的寿安院走去。
他边走边淡声道:“怎的,可是又与祖母闹脾气?”
“这回可与老太太无关,是表少爷惹起来的。”说到其中关键,青松环顾四周,确保再无旁人,这才走到江少川身侧,继续方才言语:“二爷你都不知道,别看表少爷平日里一副恭顺模样,原是个假正经,竟瞒着自个亲娘,偷偷将一风尘女子带入府中,这不,前两日叫兰夫人发觉了,那场面,简直惨不忍睹!”
江少川听罢眉头微拢,“以安素来循规蹈矩,怎会做此荒唐事,”说着便停下脚步,“他人在哪?”
青松朝家祠的方向努了努嘴,“喏,被兰夫人罚跪祠堂哩,从早上跪到现在。”
江少川无奈吐了口气,终是调转身形,朝祠堂走去,并朝青松吩咐道:“你去寿安院代我向祖母赔罪,说我一会儿便到。”
“是。”
话说这兰以安,乃江少川的亲姑母,兰夫人之子。
江氏一族素来子嗣丁薄,江老夫人仅有一子一女,这一女便是兰夫人,还是老夫人四十岁高龄诞下的,自幼便对其极为宠爱,养得一刁蛮脾性。
后不忍将女儿嫁出,便榜下捉婿,为其招得一清俊夫君,名唤兰鸣,岂料此人当真人如其名,‘烂命’一条,成婚不到三年便一命呜呼了,留下兰夫人与独子兰以安相依为命。
兰以安自小养在江府,江少川视其为亲弟,待之极好,闲暇时还会亲授课业,谆谆教导。
这兰以安可是在江少川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说他会行此悖逆之举,江少川实在难以相信。
听见其被罚跪了一整日,下意识便想过去为这表弟出头。
只一踏入家祠,江少川便后悔了。
后悔路上没扯下一藤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