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白皙手心捧着方帕过来,陆氏阴低头探出舌头。
粘稠鲜红的血一点点自舌尖流下来,透着温热,落在她手心上,崔月吟看着祂,少年漆黑的短发缕缕落下来,被祂白细指尖捋着,祂左眼长睫低垂,一股子禅意淡雅的清茶香味从祂身上,发间散出来,崔月吟感觉后颈发热,再回神,陆氏阴已经抬头,她落眼看自己的手掌,不知为何,哪怕一丁点恶心的情绪都没有,手掌之中,形成白与红的鲜明对比,白的是那块方帕,红的,是陆氏阴的血。
“扔出去。”
陆氏阴忍着疼道。
崔月吟忙应声,跑出贡堂将团着血的方帕扔进林中泥里,四下静谧,只余蝉鸣声刺耳,一泊清亮血迹依旧在她掌心之上凝着,崔月吟手背擦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脸,掀开领口挥了挥风,再回神,她登时惊愕住。
怎么回事,一到他面前就忍不住听话,他说往东她就不敢往西的......
崔月吟不喜欢自己这样,她抬头望前头山神贡堂,没见少年身影,反正牛肉她也吃了,不若趁着此刻回家去罢了!再返回专程和他打招呼,岂不更像条乖犬?
正踌躇不定,崔月吟忽听身后窜出几声动静,她心尖一抖,回头,参天树木挨挤,根本瞧不出有没有人在。
“他妈的......什么......什么啊!”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崔月吟咽了下口水,顺着回去的路赶紧跑下台阶,根本没听到林中嘶哑轻微的男声。
“救......救救我......”
男人的衣服被树枝勾破了,露出精壮的后背,他趴在落满草叶的地上,月光自摇动树梢间映下,照出男人后背上遍布的伤痕。
他帅气逼人的面庞紧紧皱着,上辈子好像也有这样的时候,他被同为奴仆的同龄人丢进山铃后森,九死一生。
是的,他是重生归来的。
陆缘崎翻了个身,喉间因疼痛轻哼着,这样的山铃夜色,他已有数百年未曾见过,毕竟山铃因当年一场大火,只有他被一个女人保护,平安活了下来。
那之后,他出山铃,改凡人筋骨,拜仙师入仙门,因天资卓绝,成年轻人中一代魁首,修炼数百年后即将称为天下之主时,却被从地狱爬出来的,名为傀邪的大怨鬼所杀。
傀邪,可恶可憎的傀邪!那怨鬼对天下执着不已,天下经那怨鬼管束,想必定会生灵涂炭!
陆缘崎拳头狠狠砸向地面,望向天空星辰,却忽然平复下心智。
但这大概,是上天赐予他的弥补机会。
弥补他当年痛失一生挚爱的终生遗憾。
“六女......”
是啊,既然他有幸重回山铃,那么当年为救他身死的六女肯定还活着。虽他上辈子成天下魁首,但依旧不得所爱,至死都在寻求六女的影子。
但这天下的所有女人都与六女不同。
陆缘崎闭上眼,这世间只有六女,会对当年凄惨的他施加援手,爱他,救他,但他当年却没有回应她的爱。
山铃,不,这世间遍地是无情之徒,就像方才他呼救,却匆匆逃跑的那个人渣一样,这世间只有六女是不同的,六女但凡听到人或动物呼救,一定会奔跑至伤者身边。
陆缘崎吸着气,感觉自己的身体像骨节虫,一节节恢复着。
浓夜时分,崔星简举灯笼,惊慌失措从后森赶至山神宫祠堂,守在祠堂门口的侍卫大吃一惊,“巫祝大人?今夜您本该驻守后森贡堂,为何赶至此处?”
“为求见父亲大人,请你速速去通传,是山神贡堂有异。”
“啊?是!”
侍卫弯腰,急忙转身向灯火通明的祠堂中跑去。
没过半晌,侍卫回来,“巫祝大人,请您速随我来。”
崔星简点头,跟随侍卫一同穿过院子进了祠堂。
祠堂内灯火通明,燃亮千灯百盏,满室金碧辉煌,祠堂之上摆满数不清的历代神主牌位,但往常收拾的一丝不苟的贡台上,今日却十分杂乱,瓜果金银被推拥至两侧,空出一大块地方。
“你说山神贡堂有异,是什么事情。”崔耀令跪在贡台前的蒲团上,没回头。
崔星简停在木阶之外,“禀父亲大人,儿今夜在贡堂巡逻时,听到有脚步声在贡堂徘徊,过去一望,竟发现是六女在贡堂门口。”
“你说是六女?”崔耀令转过头,声含惊愕。
“是的,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令儿惶恐至极,”崔星简浑身发抖,“儿竟听贡堂内传出一道似男似女的声音,喊六女的名字要六女进去,明明贡堂施神法,绝不可能被人类拉开,哪怕是我也无法做到,但六女只是轻轻一拉便将贡堂木门拉开了!父亲大人,这一定是山神大人显灵!”
崔耀令显得有些踌躇。
“不瞒你说,适才山神大人曾来过,而且……你今夜也见到了山神大人。”
崔星简回想起那个诡异少年的模样,膝盖登时发软,浑身无力瘫坐下来。
“此事莫要对外声张,山神大人虽说是因村中来了外道的孩子才屈尊而至,但山神大人玩心甚大,恐怕此次,驱逐外道的孩子是假,趁着此次机会下来玩乐一趟才是真。”
“外道的孩子......是指六女吗?”
“那是受我照看而养大的孩子,我不敢确定......但六女这孩子一定有蹊跷,不然山神大人不会同意她进贡堂,你可见她出来?”
“未曾,我见到她进贡堂,便赶忙来到您这里禀报了。”
崔耀令沉吟片刻,“既然如此......过些日子又正巧赶上供水大典【1】若她明日还活着,你不若带她参与巫祝学业。”
“为何要让六女参与巫祝学业?您是想下次供水典由六女指挥不成?!”崔星简面色惨白,声音发抖。
崔耀令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儿惶恐!是儿方才情绪激动,说错了话,还请神主大人宽恕。”
“一切以山神大人的心愿为前提,这可不是争锋的时候,只要是山神大人想要,不论是任何事物,作为山神大人奴隶的我们都要猜到办到,可知晓?”
“儿......儿知晓。”崔星简的头磕在地上。
崔月吟睡不踏实。
她在床榻上有意识的翻来覆去,直到陷入一场晃似真实的梦境,她才停止了翻动。
她睁开眼,自己竟然身处今晚才去过的山神贡堂。
但又有些不一样,极为干净整洁的贡堂中满是烟雾,原本挂满灯笼的明亮也暗了下来,从两侧的推门之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不停从里面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刺耳的敲门声响个不停,房门震动,崔月吟紧紧捂住耳朵,不敢去开任何一道门。
“崔月吟,进来。”
从左边的推门中,传来一道似男似女的声音,像是未经历过变声期的孩童,崔月吟对这个声音无比耳熟,她抬起头,在那道声音落下时,方才令人恐惧的敲门声也不复存在。
崔月吟手脚冰凉,指尖发颤拉开推门,声音在不知前方的深处,“崔月吟,进来。”
崔月吟往前走,拉开一道又一道门,屋子很暗,好像有东西在后面追着她,崔月吟跑起来,不停地拉开推门,想要见到声音的主人,但无数的门好像无法跑到尽头,她不断地跑,拉开一道又一道门。
只有那道声音是她噩梦中的避风港,她能感觉到,只要在那道声音身边,她就可以安全......
她气喘吁吁,猛地将推门拉开,再往前看,只望到一面满是划痕的墙壁。
这间十分宽阔的房子里,几乎快没有下脚地,木制地面扔满了东西,雾气太浓,崔月吟弯下身捡起滚在她脚边的东西,是一个红色的手鞠,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紧紧眯起眼,旁侧还有很多东西,竟然全都是散落的玩具。
“崔月吟,过来。”
她抬头,望向前方的巨大屏风,从屏风之中亮出朦胧火光,和一道侧躺着的人影。
崔月吟抬步,透过屏风宽缝往里看,正对的墙壁又是一整面木架,摆满了无数柄展开来的折扇,花样百出,各色云集,金玉流光的辉煌里,下方软塌上横躺着一个人。
祂穿着花罗面料的漆黑色衣裳,黑色布料上绣着深紫色的蟒蛇纹路,交领衣襟略微散乱,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垂在软塌之外的,纤细美丽的指尖里夹着一条细细的红木镶金蛇的烟袋,正往外挥散着带清茶气息的烟雾。
祂在吸干茶叶,黑色短发垂落,发质过好的缘故,黑发也渡上点点火光,发丝遮挡住面庞,但有烟雾不断流散而出。
“来至吾身边。”
崔月吟走到祂面前,蹲下来抬起头,祂的脸被烟雾笼罩,看不清楚,但崔月吟能感觉到祂在笑,这笑容带着明显的不悦。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供水大典】:为本书设定之一,为供奉山神大人仪式,每年举办一次为供水小典,三年举办一次为供水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