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倨!王八蛋!坏东西!”司吉月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地骂他,两只伶仃的脚腕上一串串黄金链饰碰撞出清脆声响。司吉月想到自己刚刚在小弟面前这么丢脸,她就更生气了。
“小月儿,”裴倨颠了颠她,“睁眼。”
“不要!”司吉月脸鼓起来,不理他,好一阵儿过去,裴倨没有催促她,只是默默盯着她瞧。于是司吉月试探性地一点点把眼睁开。
眼前画卷一样的景色慢慢出现在她清澈的瞳孔中。
司吉月呼吸一滞,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得不知道说什么。她抬头向上看,上面是万里晴空,几片庞大的云彩飘在上空,浩浩荡荡宛若羊群。
脚下是绵延了不知几千里的青草地,像是春天的原野,没有山,没有树,当然也没有海,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会移动的生命体。
这是一个完全寂然和纯粹的子世界,还没有孕育出完整的生命。
只有在这种封闭、别无二人的环境里,裴倨才不再继续装模做样。
他不顾司吉月的挣扎扳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阵儿,忍不住笑着说:“小月儿,我们分开了这么久,你怎么还胖了呢?”
“不用你管!”司吉月用力闭上眼睛,扑腾着推拒他的手。
裴倨那张端庄严肃的脸渐渐柔和,嘴角微微挑起,依旧专注地看着她,目光没有移开片刻。
在司吉月扑腾的动作里,他始终把人固定在自己怀里。
“……我有好几次,做梦梦见你。”裴倨低下头,把脸藏在她肩膀上,确认小月儿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以后,一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一边兀自笑着说。
司吉月听见了,但是没理他,她把头拧过去,不想跟裴倨对视。
裴倨话没有说全,其实在每晚的预知梦结束以后,他重新闭上眼想要小憩一会儿时,眼前总会闪现司吉月熟悉的脸——她死时尚且没有闭上眼睛的那张脸。
然后他会再一次从梦里惊醒,静默良久,对着天空中一轮明月,放弃睡觉,脱掉汗湿的衣裳,重新起来打坐修炼。
从两年前那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开始,裴倨每天都在周而复始地经历着这样的一切,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唯有此刻看着小月儿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裴倨心里才能感觉到说不出的安宁。
清虚仙尊给的那颗忘忧丹,在吃下去后的第一个晚上就失效了,那个预知梦带给裴倨的,除了那些繁杂、不知真假的记忆,还有他对于司吉月一遍遍、所有的情感。
醒来的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
有时候裴倨真恨啊,恨自己为什么要认识司吉月,恨那份深深折磨着他的感情,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恨自己一遍遍重来,依旧没有办法改变……
“小月儿,小月儿……”
他埋首在她肩窝里,忽然发狠地咬上她单薄的耳垂。
司吉月打了个颤,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你滚啊,滚啊!不要碰我!明明是你先放开我的!现在又来戏弄我……我究竟算什么啊!?”
“裴倨……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啊……”
司吉月低声呢喃着,她右手紧紧握着示君,却没有拔/出来,明明这时候裴倨一点防备都没有,只要拔出剑来,司吉月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裴倨察觉到她的动作,却像对她不会动手这件事十分肯定一样,侧头微微蹭了一下她银白色的头发,轻声道:
“对不起,但是我——”
司吉月的耳垂几乎沾染上裴倨的气息,她猛地把人推开,终于抬眼看向裴倨。
司吉月愤怒地抬起头,眼睛里糅杂着委屈的恨意和扭曲的……爱。
“我讨厌你!裴倨……这个世界上,我最最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裴倨怔怔地跟她对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明明是久别重逢的时刻,而裴倨只是安静地报以沉默。
他看了她半晌,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他说:“好……那你要一直一直最讨厌我,好不好?”
“小月儿,”裴倨笑着,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你要好好活着。”
***
王慎春捧着几个温热的肉包子,和同在天药房的赵建元对视一眼,犹犹豫豫地说:“你说老大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赵建元心有余悸地拿了个肉包子,“不过师叔祖居然跟老大认识啊?”
“你说,”王慎春把剩下的包子往自己这边抱了抱,防止赵建元继续拿,“老大和师叔祖打起来的话,我们应该站在谁那边?”
“还站什么队啊?我们保住命就行了。”钱林唐戳破他们的幻想。
他始终盯着天药房门外,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以后,他眼睛一亮,“老大来了!”
司吉月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眼睛红肿地走了进来,她像是刚哭过一场,眼眶仍然带着微红色,连耳垂和细弱的脖颈也透着淡淡的红意。
“老大老大,”王慎春殷勤地上前,“你的包子,还热着呢。”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司吉月言简意赅地拒绝了。
她把令牌放到柜台上,等着天药房的弟子来取令牌。
钱林唐主动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拿起司吉月的令牌,一边登记一边问:“老大,你要取什么丹药啊?”
“结丹用的。”司吉月抬着脑袋想了想,师兄还真没说要拿哪一种,她也不知道丹药的具体名字,“随便拿一种吧。”
她的声音恹恹的,裴倨的修为比上次见面时提升得更快了。司吉月原本是想向他炫耀一下自己快要步入金丹期,一亮修为却发现他已经结丹成功了。
被人甩在身后的滋味不好受,司吉月从心底里讨厌这种难以望其项背的感觉,更重要的则是……司吉月抬起眼,想起裴倨眼下一层层的阴翳,看来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过得也不是很顺遂。
裴倨对她展露出的那个笑,算不上轻松,一层一层的痛苦都被他故意掩盖起来。
于情于理,见他这样,司吉月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毕竟裴倨过得好不好和她有什么关系?他过得不好,那是他活该,是他自己选的……可是司吉月低下头,被难以言明的酸涩感堵得情绪低落,最后安静地感受着心脏在胸膛里一下一下缓慢跳动的感觉。
她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零碎的刘海湿润地贴在额前,夏天的末声已经过去了,太阳比从前落山刚早,寒夜里结束课程后走在回舟锡山的路上,司吉月总是在一座山头上闻到陌生的树木味道,带着寒气的风灌进胸膛,让人鼻子泛痛。
以往每次孤身一人走在那条路上,司吉月就会想起裴倨。彼此见不到时,她想着要让他刮目相看,真到见面了,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次依旧如此,裴倨又是没有把话说清楚,转而就急匆匆离开。
司吉月想起裴倨时,想起的除了他转身离开时的绝情,还有过去在碎叶城一起度过的数不清的日夜,啰啰嗦嗦的废话,不知道被什么填满的每一天,这么多年一起练剑的一个个清晨,还有裴倨那张汗水浸湿的、熟悉的脸。
司吉月忍不住用力眨了下眼睛,眼睛里若有若无的异物感让她不舒服。
她耳边响起嘈杂的惊叹和奉承声:“老大,你已经要结丹了吗?”
“快了。”司吉月视线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柜子上,语气麻木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天药房里有很多年轻女修,相比其他的师门和机构,天药房里会有更多的水木两系修士,不知道是被灵力种类影响还是本身性格因素,天药房的修士往往会更温柔一些,不论男女都易出美人。
每日来来往往的修士就算没病,也喜欢在天药房多坐一会儿。
一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几岁的漂亮女修听见“捌玖拾”三人的议论声以后,有点好奇地朝司吉月看过来,她虽然是清冷不易近人的长相,偏偏那双眼睛却又明亮而灵动,女修动作优雅地将碎发挽到耳后,对司吉月温柔地笑道:“这位道友方便的话,能不能告知一下你的年纪?”
司吉月被美人的笑容晃花了眼,她愣愣地点点头,过了三四秒才慢慢反应过来,然后说:“我……我十六岁了。”
清冷女修笑容更大了几分,“年纪真的这么小呀?”
孙智云向司吉月靠过来,行动间一阵香风柔软地袭面而来。她捏了捏司吉月柔软的脸,随即又忍不住向她靠近一些,把人搂进怀里揉了揉。
司吉月全身僵硬,像根木头一样被她搂进怀里。
孙智云的怀抱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不像裴倨一样坚硬炙热,反而是柔软温热的。这是一个来自女性的、温柔至极的拥抱。
怎么说呢,司吉月想着,这确实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毕竟除了裴倨,裴家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拥抱她了,他们连碰都不想碰她。
因为四大陆一直都有触碰到月族就会倒霉的传言。
可是裴倨怎么就敢呢,司吉月放空了脑袋想,他不害怕被诅咒吗?她想到这儿的时候,难免又想起裴倨的眼睛,想起那短暂的被拥抱的一时片刻。
她和裴倨,说不清是谁拖累了谁。裴倨在裴家也是个很尴尬的位置,他作为小辈里年龄最大的孩子,本来应该作为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长大,可是裴家父母却在他还不会走路说话的年纪就去世了。
大房日渐衰败,二房把控着裴家上上下下,裴家老爷子又是个懒得管事的。于是裴倨明明是住在自己家里,活得却像是寄人篱下一样。
知道司吉月能够感受到灵气以后,为了把她跟裴家牢牢联系在一起,他们就给裴倨和司吉月定了场娃娃亲。
即使如此,裴倨依旧算不上什么听话的好孩子。裴家人表面上虚虚捧着司吉月,背后又对她冷眼嘲讽,乱嚼舌根,裴倨就带着司吉月用石头砸他们窗户,往往听着房间里的尖叫和咒骂声,裴倨就张扬地肆意大笑。
在司吉月眼中,裴倨从前不是现在这样阴沉、浑身围绕着死气的人,他是耀眼的、挑衅的、天不怕地不怕的。
裴倨比司吉月大三岁,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着自己和司吉月长大,从小给司吉月灌输的都是他自己处事做人的观念:
“小月儿,别人打你怎么办?”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那没人爱你怎么办……?”
“哼,我才不稀罕他们可怜的爱!”司吉月拿着根笔直的树枝当做剑,挥来挥去。
“没关系……我会爱你。”十岁的裴倨已经很高了,他咧着嘴对司吉月笑,“小月儿,你才不是没人爱的孩子。”
“嗯……我也会爱你的,”司吉月乌黑的眼瞳里倒映着裴倨的影子,她对他认真地说,“会一直一直,好好抓住你。”
于是这两个/人嫌狗不待见的烦人精、永远游离在众人之外的小累赘,就这么成了对方人生中牵扯不清的一部分。
始终逗留在司吉月眼眶里的那滴泪迟钝地流淌下来,她想,真是完蛋了,自己完蛋了,裴倨也完蛋了。
他早舍弃的他自己,早就深深地扎根进司吉月身体里,经历了风风雪雪,永远地,与她站立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裴倨(展开纸条):“感谢在2022-12-26 23:36:09~2022-12-28 22:34:24期间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城 6瓶;催催催、催更 2瓶;四季花生 1瓶;”
裴倨(微笑):“非常感谢大家‘帮我’照顾小月儿,在下铭感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