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近用功的很,日也绣,夜也绣,已经绣完一批外面店铺里的活送了出去。
因为绣艺比不上方蝉衣,她少赚了好几个钱。
往日,唐氏身边只有她一个负责绣活的。
她日子过的轻松,又没有比较,自然怎么轻省怎么来,怎么方便怎么来。
时间一长,不知不觉的她就懒怠了,拿出来的绣样儿来来回回就那几个,加上唐氏一直没说什么,她便越做越顺手,越做越觉得没必要钻研别的样式。绣艺自然而然的便退步了。
可惜她自己不知道,还因为活越做越轻松沾沾自喜。
结果就是,她一个靠绣艺吃饭的,居然比不上方蝉衣一个,只能抽出空余时间做两针针线的女公子。
叫她怎能不急。
毕竟,她现在不但要拿外面的活计和方蝉衣比,还要拿府里的活计和绥儿比。
比不过方蝉衣,也就是少赚几个钱;
若是比不上绥儿,她就得丢差事。
“女公子回来了。”
时云如今对待方蝉衣上心的很。
一看见她就放下活计,给她倒水,又说起方蝉衣不在时候发生的事:“方才杜媪来找您,说是那个叫季泓的小哥又来取豆腐脑,还问起您。杜媪不知道您的行踪,便说您有旁的事忙,给装了两碗您新制的酸辣味豆腐脑,请他先走了。”
时云一边说话,一边把桌上放着的一个油纸包推到方蝉衣面前。
“这是杜媪交给奴的,说是季泓小哥给您的谢礼。”
方蝉衣看着瘪瘪的纸包,疑惑不解。
打开后却吃了一惊。
油纸包里包的,竟是两片用香料、花椒和酱油卤出来的切片牛肉,这两片肉纹理分明,卤的内里色彩鲜嫩,外皮油亮,一看就是上等好品的牛肉,用的也绝非王公诸侯府邸的手艺。
时云凑头过来,看见这两片肉,不由笑起来:“女公子这位朋友真有意思,专门托了人,却只送来两片狗肉。这又不是金贵的东西,我家也能吃得起的。”
方蝉衣笑着分了一片肉给时云:“这不是狗肉,你自己尝尝。”
小时候读书,方蝉衣曾经看到过,古代有专门的立法保护耕牛,普通百姓吃牛肉是犯法的;县衙郡府管辖地界内的官员,即便有机会吃上牛肉,也是老牛病牛;其余官员,除非王公贵族,或者在皇帝面前特别得脸的名流文士,才能在祭祀典礼上分到一点牛肉。
这个季节,送到她手里的虽然只有两片,但这样品级的牛肉,只可能出现在皇帝的餐桌上。
这可不是季泓一个小厮能送的起的谢礼,反而像是他主子的手笔。
方蝉衣曾听方蝉锦说过,广平王季家出了个在宫里当皇后的女儿。
是以,季家主君承继广平王之位后,在长安呆了两年,就带女君游历四海去了。太夫人也去了道观清修,每年只有除夕正旦两天住在府里。
如今的季府,只有广平王世子一个主子。
那位广平王世子,估摸也是忧心“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庶羞不逾牲。?”的规矩,才只给她两片,让她尝一尝鲜。
时云咬一口,果然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肉,看起来和狗肉像,却比狗肉更醇香有嚼劲儿。”
方蝉衣自然不能告诉时云,这是牛肉,否则,一定吓死她。
她能把自己会的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技能归咎成爱读书,喜欢听府里的老媪老翁们说话,喜欢自己琢磨。却不能在完全没吃过的情况下直接说这就是牛肉。
何况,方家这样的小官人家吃牛肉,是逾制。
被发现是要受罚的。
方蝉衣也咬了一口牛肉,假作不解的皱眉思索片刻,附和时云的话:“我也吃不出这是什么肉。管它呢,反正是别人送的,好吃就行了。”
时云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她一个做下人的,日日守在宅子里,这世上多的是她没吃过的东西。
如果什么都要好奇,那她可以不用做自己的事情了,问题根本问不完。
“您说的对,既然是别人送来的谢礼,那咱们吃的好,便是承了那人的礼了。”
正是如此。
手头事情差不多忙完,方蝉衣也准备收拾绣线,赶紧把外面铺子里的活赶出来。内宅里接这种活的人不少,活什么时间拿回来,什么时间送出去都是有规矩的。偶尔一两次迟了,铺子掌柜虽然不会说什么,却会给做活的人在心里记一个不好。
她事情太多,好不容易处理完,还是要快点把东西做出来才行。
方蝉衣把床榻上放着的竹简重新收回箱子,那是她默好的《鬼谷子》。
本是要送给方威的,但他一进家门就找唐氏的麻烦,连给几个子女训话的心思都没有,潦潦草草吃了个早饭,就缩在梁姨娘那里不出来了。
她如果这时候再送东西给方威,就变成了寻唐氏不痛快。
这是笔赔本的买卖。
不能做。
取了绣绷绣线,方蝉衣也坐到了桌前。
她在时云的灯旁边又点了一盏灯,不等时云问,就笑着解释:“咱们虽然穷,但买灯油的钱还是能拿出来的,灯点的亮一些不容易坏眼睛。以后,就算我不在屋里,你做绣活的时候,也把两个灯都点上。”
时云其实不穷。
与府里的其他丫鬟比,她的日子过的极好,她只是没有把灯点亮一些做活的意识。
所以,方蝉衣一说,她就明白了。
两个人接下来各做各的,倒座房里只余下针线在真丝绸缎中穿梭的微末响声。
方府外的大街上,小摊贩们正在收拾擦洗,准备收摊;两边店铺的伙计们开始收幌子,用挡板遮门窗;走街串巷的货郎们也陆续归家。街道上人流如织,比早上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季归帆撩开车帘,看着街边的热闹景象,再想一想府里的清静死寂,心里莫名提不起劲头。
这世上的人总想着位极人臣,谁又能承受上位者的忌惮。
季家在老太爷时获封广平王,自此祖父镇守边郡,数十年不得入长安;父亲从小就被送进宫里去做了伴读,直到祖父离世,他才在今上面前领了实职;姑母入宫后,父亲便利利索索的交了兵权,带着母亲外出游历,已有数年不曾归家;就连老祖母,为了他能继续安稳的长在长安城,都只能进皇家道观里去清修。
正因季氏一门如此识趣,他才能十几年如一日的受金椅子上那位宠信。
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器具摆设,亦或是服制车撵,他都获赐与当朝太子比肩。
太子用四驾的铜制安车轺车,他也用四驾的铜制安车轺车;太子用漆皮车厢,鎏金五末,他也用漆皮车厢,鎏金五末;太子用朱班轮、青华盖,他也用朱班轮、青华盖。
世人只知他风头无两,独步一时。
却有哪个能明白他心中的寂寥与落寞?
季归帆神思怅惘,随驾在车旁的季泓自然明白主子的苦楚。
“主君其实可以在零陵侯府再多住几日,也不影响什么。”
季归帆淡淡瞧季泓一眼,不理人,直接放了车帘。
叨扰过甚,便是无礼。
以后还怎么进人家的门。
车子晃晃悠悠的穿过一段蜿蜒小巷,往皇宫方向去,很快就停在了南宫门口。
眼尖的羽林郎立刻弓着腰上前来迎。季归帆从车上下来,先与人见礼,才道明来意。听说他是有一样新鲜的吃食要往皇帝那里送,羽林郎立刻着人前去禀报。
南宫宫门距离皇帝常居的温室殿不近不远。
传话的,和皇帝身边伺候的,都是一路小跑着来回。
是以,季归帆只在宫门口等了两刻,便将食盒交到了前来取东西的黄内宫手里。
这位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了,等闲绝不离皇帝的身,也就季归帆有这个面子,能叫他老人家亲自跑一趟。
“听闻陛下这几日胃口不佳,食盒里是建威将军府厨房刚制出来的豆腐脑,滋味不错,某特地拿来给陛下品尝,还请黄内官帮忙呈上去。”
“世子客气了,这都是咱家的本分。陛下知晓您记挂他的身子,十分高兴,这会子怕是已经等着了。”
季归帆笑点了一下头,对黄内官抱拳作揖后离开。
黄内官又是一路小跑着,终于将食盒送到文和帝案头时,只觉自己一身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文和帝看他额头汗水遍布,气喘吁吁的样子,笑骂道:“想想当年,你可是能连跑十里地不红脸的。现在倒好,温室殿距宫门就那么几步路,就能把你累成这样。亏的是悬悬把东西送到了南宫门,要是送到北宫门去,你岂不是要半路厥倒?”
也不在意黄内官如何回应,文和帝甩甩常服宽大的袖口,亲自动手,掀开漆纹精美的食盒。
食盒里放的是一碗用呛醋和姜蒜调出来的豆腐脑,另一小盘香油和小葱拌出来的豆腐。文和帝大为惊奇,鼻腔被酸酸辣辣的气味一冲,顿时来了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