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学

背上的人儿早已沉睡了。

风拂树顶的飒飒声响、远处田野渐起的蛙鸣,与她的呼吸声融合在一起。

这晚的月光好亮啊,亮得如同白昼一样,将脚下照得清清楚楚。

胡里背着月圆,明明不远的路,他却走了很久很久。

胡里心里冒出自私的想法,如果时间在此刻停下,月圆能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

但时间是不会停下的,月圆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等天亮,她还是要离开。

“我们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然而这次月圆回到城里后,她却很久没有再回去月亮村了。

时间流逝,月圆进入了青春期。

她慢慢地长高、长大,周遭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胸脯胀痛变大,黑板上的字体变得模糊,月圆像其他小女生一样穿了小背心,塌塌的鼻梁上也架起了眼镜,原本细腻光滑的皮肤上开始泛红,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茬茬让月圆头疼不已的青春痘。

她升入初中,认识了新同学,学业逐渐繁重起来。

与此同时,爸爸下岗,用这个家庭的所有积蓄和美珍阿姨盘下了一个面馆。

面馆开起来,生意很红火,月圆被美珍阿姨勒令每天一下学就去面馆帮忙,不准在外面玩,月圆的日子就更加忙碌了。

月圆偶尔也会想念森林里的胡里,但这些,很快就会被明天要停写的英语单词,黑板上晦涩难解的数学题,下学后辛苦的端面收碗以及同学间的谈笑八卦盖过去。

有次,月圆起夜上厕所,路过爸爸和美珍阿姨的房间,听到两人的讨论声。

“月圆读完初中,就别让她读了吧,咱面馆需要人,请个帮工要不少钱呢。”

爸爸虽然以美珍阿姨唯命是从,但这件事上,他却稍显犹豫。

“美珍,老头子老太太死前,我答应过他们,只要月圆能考上学校,就得供下去。”

美珍阿姨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她冷嘲热讽道:“供下去?月大河,你在开什么玩笑,你哪来的钱供……”

“美珍,你听我说,那老头子知道自己快死了,特意摆了我一道,他找我两个叔叔,还有村里的书记,给我和他弄了个协议,我要不照做,那些田啊地的,到时候就不是我的了,都得充公到村里……”

月圆站在门外,听着强势的美珍阿姨与懦弱的爸爸之间的对话,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月圆不要做美珍阿姨的长工,只知温饱不盼明天,永远困囿在那个简陋的小面馆。

她的耳边响起爷爷奶奶那些语重心长的叮咛,她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不能不辜负爷爷奶奶的期望!

月圆也明白了,自己小时候心心念念想去的城里,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县城而已,县上有市,市上有省,这个世界太大了,一线二线三线,连城市都有如此分明的界限,月圆心里有了新的梦想,她想去更大的城市。

胡里的世界很小,小到一个月亮村便可以涵盖,月圆的世界很大,大到有无限的可能性。

她很快付诸行动,学习越发努力,每天面馆忙完,天已经很黑了,但她还是常常挑灯到半夜。

月圆和胡里,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他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月圆见过了更广阔的天地,她不会因为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而感到快乐,城市里处处是绚丽多彩的霓虹灯,她不会觉得将小屋建造在参天大树就是厉害,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触碰天际,她不再觉得两百块是一笔巨款,不再爱吃鸡肉饼,不再喜欢荡秋千,就连胡里,都不再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嘴里说的话对胡里来说越来越晦涩难懂,他不知道聊天室,听不懂小灵通,不知道电脑是什么东西的脑子,对即将举办的奥运会更是一无所知,月圆已经走得很远了,可他还在原地,还是那只给他一粒糖就觉得很甜的狐狸。

他只是依照爷爷教他的经验,以老派又古董的方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一边想念着月圆,一边努力抵御这漫长的孤独。

斗转星移,日月更替,他们的变化都很大。

一个傍晚,胡里闻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气味,是月圆来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了。

这些年,胡里长高了,也长大了,从一个俊秀的狐狸少年,长成了一个俊秀的狐狸男人,他的皮肤很白,眼睛细细长长,鼻梁挺挺的,嘴唇薄薄的,大阔耳还是赤红赤红,比天边最绚丽的晚霞还要红。

月圆的身高没有太多变化,但她瘦了不少,脸上的青春痘也不见踪迹,头发不再扎成马尾辫,而是披散在肩膀,脸颊也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圆,下颌弧线清晰不少,五官虽然普普通通,却能看出几分少女的清丽。

两人的生疏不少,许久不见,月圆也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激动地冲过来。

她站在不远处,兴奋地对胡里说:“胡里,我终于做到了,我考上大学了!”

胡里听到她的话,脸上并没有表露出太明显的情绪,大学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大概还是清楚一些的。

他倚靠在树干上,安静地听月圆继续说下去。

“虽然它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却是我能上的最好的学校,胡里,我很快就要走啦,我要去上海啦!这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你知道上海吗?这是我们国家的经济中心,是非常繁华的大的城市……”

胡里点点头,声音淡淡的:“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月圆顿了一下:“我不会回来了,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了。”

“我要走出山村,我要去大城市里生活,我要赚到很多很多的钱,我以后会住在高档的公寓里,买一辆小车,在高级的写字楼里工作,总之,我会努力地留在那里的,如果你想我可,可以来上海找我——”

胡里背过身去,月圆看不到他的脸。

她轻轻喊了一声‘胡里’,还想说什么,却像卡在喉咙里。

胡里的声音很低,像闷在坛子里,像压下来的乌云,氤氲在天边,雨要落不落。

“我不会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