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月圆才知道,那天晚上,爸爸并没有争论过爷爷,气得连夜带着他的漂亮老婆和宝贝儿子跑回了城里。
爷爷奶奶发现她不见了之后,叫了半个村子的人,村里村外找了她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从外面回来,在家门口的稻草垛上看到了睡得正香的月圆。
爷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一把将月圆从草垛上拉下来,吹胡子瞪眼睛,巴掌扬起,却久久没有落下来。
奶奶总是心疼的,她一把拉开爷爷,将月圆紧紧搂在怀里,哭着说道:“我的圆圆呦,你一晚上都去哪里了,爷爷奶奶都担心死了!”
月圆见爷爷发火,也委屈了,她盯着爷爷的巴掌泪光闪闪:“我不想呆在这里了。爸爸不喜欢我,爷爷奶奶也不要我了。”
奶奶拍着她的肩膀:“胡说,爷爷奶奶不会不要圆圆的。”
爷爷听到她的话,先是震惊,慢慢的,浑浊沧桑的眸眼里似乎是潮湿了,他那只张开的粗砺手掌抖了抖,然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屋檐下站了很久,他的背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驼,他的脸色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疲惫,月圆这才发现,这个硬朗的老头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硬朗了。他肩胛骨瘦得突出,手臂又细又黑,像极了放大版的——冬天荷塘里露出的枯黑的荷叶梗子,看似笔直有力,实则脆弱得只需伸手轻轻一折。
爷爷往后拉了一把小板凳,弓腰弯背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子。
这小塑料袋子是他的宝贝,里面装着一些散装烟丝和一叠画片大小的薄纸片,爷爷想抽烟了就会抽出一片薄纸片,捻一些烟丝放到薄纸片片上,手指卷一卷,放到嘴边用舌头添过纸片边缘将之黏紧,一根自制香烟便做好了。
月圆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不像爸爸一样抽盒盒烟,盒盒烟都是卷好的,烟蒂还是漂亮的蓝色,好看极了。爷爷用他那双被烟熏得蜡黄的手摸了摸月圆的头,不抽盒盒烟,盒盒烟贵,爷爷省下钱给月圆买好吃的。
爷爷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咔嚓几声将烟点燃,然后狠狠地抽烟,吐出一口白雾,他看着远处的稻田,愁得长叹了一口气。
月圆靠在奶奶怀里,轻轻闻着她身上的肥皂香,月圆知道,爷爷的心情不好,他每次心情不好,都要一个人呆着抽很久的烟,谁叫他都不理。
那天晚上,白炽灯光昏黄,月圆躺在凉席上睡得迷迷糊糊,恍惚之间,她听到爷爷奶奶在低声商量着什么。
奶奶说,要不就让圆圆和我们呆着吧,我们能活多久,就管圆圆多久。
爷爷叹着气,我们还能活几天,再说她长大了,我是怕继续在这里会耽误她呦……
后来还说了什么,月圆就没听清了,因为她已经完全进入了梦乡。
等再醒过来时,月圆闻到一阵清新的香味,她揉着惺忪双眼,突然发现自己床头摆着一大捧嫩莲蓬。
莲蓬很新鲜,折断的根部还淌着白浆,露出一截蜘蛛网一样的白丝,她知道,这是爷爷专门去荷塘给她摘的。
月圆看到莲蓬开心极了,她忙拿起一个,扒开一个莲子放到嘴里咀嚼着,清甜味在嘴里爆开,月圆满足地昂起头。
从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爸爸没有回过这个小山村,爷爷也没说过要把她送到城里去念书这回事,月圆过完这个暑假,就会和村里同年龄的孩子一起,按部就班升入六年级。
听到这个消息,邻居家的大柱很兴奋地跑到月圆家里,当然,他不是兴奋月圆能留下来和他一起念书,而是兴奋嚷嚷着要去城里念书的月圆被打脸了。
“月圆,听说你不能去城里念书啦?”
月圆局促地站在小路上,脸红红的,低着头,手上捏住洋槐花叶片的茎部往下一拉,假装没有听到。
大柱一看她这反应,更兴奋了:“你爸爸只要你弟弟不要你了是不是?”
月圆生气了,她将手上的洋槐花叶片揉成一团后扔到地上,然后狠狠地瞪了大柱一眼,转身就走,大柱看着她的背影切了一声,你爸爸本来就不要你,我还说错了不成?
月圆不喜欢听这个话,可是也没法反驳,她耷拉着眼皮不发一言。月圆从路上抽了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吸出里面的一丝甜味,走到村头的英子家里。
英子爸爸是村长,管理着村里的百来号村民,英子似乎也继承了她爸爸的衣钵,管理着村里同龄的七八个小孩。
大家都听英子的话,也喜欢来英子家玩,她家门前的晒谷场就是月亮村的游乐场,村里小伙伴们会在这里组织许多游戏。
月圆到的时候,英子和其他三名女生一起跳绳,跳的“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月圆跟着她们唱了起来。
她在旁边耐心等待着,想等英子他们结束这一轮就加入进去,但是女生们似乎不太乐意,一看到她来,英子的表情突然古怪起来,她给其他三个人使眼色,几个人突然不跳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月圆隐约听到些“爸爸、城里、吹牛精”几个字眼,她手指交缠着,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走开了,走到男生旁边。
男生们正在玩打波游戏。
“波”是硬纸壳叠成的正方形板子,将一个波放到地上,用另一个波击打它,如果将地上的波击打得翻了过来,就是成功了。
月圆看了很久,可男生们压根没有让她玩的意思,她沮丧地站起身来,默默往家的方向走。
月圆心里堵堵的,很难受,她意识到,自己被伙伴们讨厌了,她吸了下鼻子,走着走着,突然想到山里的胡里,想要去森林里找他玩,和他一起看萤火虫。
他应该会和自己玩,不会嘲笑爸爸不要她,也不会觉得她是个吹牛精吧,月圆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