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思虑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落进半开的窗扇,檐下雀鸟婉转啼鸣,微风夹杂着花香吹入房中。

景涟伏在窗前,早起懒怠梳妆,满头长发随意披散,眼睫上还沾着净面后未干的水雾。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看似望着檐外笼中两只梳理羽翼的雀儿,眼神却有些空茫,不知思绪落在何处。

竹蕊走入房中,禀道:“公主,尚服局送来裁好的衣裳。”

景涟轻轻嗯了一声:“衣裳留下吧。”

竹蕊问:“公主要不要再试试,如果哪里不合适,也好叫他们带回去改,要是发现晚了,恐怕明日出宫前改不完。”

景涟道:“都试了多少次,不会不合适。”

竹蕊听出她心情不好,不再劝了,却并未退下,而是继续说:“奴婢问过了,这次尚书府的喜宴,秦王殿下、楚王殿下、永思公主不去;齐王殿下、永和公主、永静公主都要亲自赴宴。还有几位年纪小的皇子公主,向圣上请了旨意赴宴,明日跟着东宫与公主一同出去。”

说完,她又压低了声音:“楚王殿下推辞喜宴,用的理由是楚王妃病了,要留下陪伴王妃。”

“阿愔病了?”景涟抬起头。

竹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楚王殿下派人递了话,说王妃好端端的,只是既不喜欢肃王府,又不待见刘尚书。这话不好说出去,请公主不必担心。”

很好,很符合楚王和程愔的性格。

景涟放下心来,重新伏回妆台上:“秦王禁足,想去也去不成;二姐这几年都在道观带发修行,肃王府请不动她;下边那些年纪小的弟妹,我和他们不熟,想来小孩子玩心重,多半是想借机出宫去玩……只有齐王。”

她自言自语,旋即又问:“文婕妤怎么说?”

竹蕊道:“文婕妤一直盯着琼华宫,没有发现异常。”

琼华宫是秦王生母何昭媛的住所。

景涟失望地叹了口气。

她意兴阑珊坐直身体:“衣裳拿进来,本宫看看。”

杨妃色缎面光华流转,正如粼粼波光。裙摆上以金丝银线精心勾勒出大幅鸾纹,栩栩如生华美至极。

饶是景涟兴致不高,此刻也不禁心生喜爱。

她抚了抚光滑冰凉的绸缎,赞道:“果然好手艺,赏。”

竹蕊应声,朝身后丢个眼色,开匣取了赏人的荷包,转手递给室内侍立的宫人。

宫人们潮水一般退了出去,无声无息。

室内恢复寂静。

景涟轻声问:“人找到了?”

竹蕊亦低声道:“找到了,暂时没查不出问题,但时间太紧,万一有什么疏漏……”

景涟不容置疑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语气太过急促,反倒将她自己吓了一跳。

景涟缓了口气,声音平静下来。

她的语调有些缥缈,不知是在对竹蕊说话,还是在说服自己。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闹到父皇面前,我是做女儿的,想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有什么错?大不了……大不了就挨骂、禁足,父皇最疼我,不会重罚我。”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再拖下去,我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再追下去。”

竹蕊不敢再劝了。

景涟的神情忽然变得很疲惫。

“你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足音渐渐远去,殿门轻轻合拢。

景涟偏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忽然有些恍惚,一时间竟然不知自己在思索什么。她的目光在殿内游移,落在了那套被悬挂起来的杨妃色衣裙上。

裙摆闪烁着烟光水色,映入她的眼底。

这件衣裙当然极其好看,而且华贵。但妆扮的这样盛大,也会彰显出她的重视,会为这场婚事本身增光添彩。

景涟心底骤然生出烦闷和排斥来。

子女不言父母之过,景涟对皇帝敬爱至极,自然不会对皇帝生出怨怼。

但这一刻,她仍然有些烦恼地想着:肃王怙恶不悛,父皇为什么非要抬举这样的人呢?

怀贤拖着沉重的步伐走来。

“库房中与牡丹有关的首饰共有二百一十三件,带有牡丹纹饰的陈设、器具共有四百一十五件。实际现存首饰一百九十七件,器具四百零三件。”

怀贤啪的一声合上账簿,沉重道:“殿下,有贼。”

翻查库房发现内贼,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盗窃库房不需要通知宫正司,怀贤请来太子家令,又叫来东宫的掌刑太监,开始抓监守自盗的内贼。

然而一番盘查下来,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裴含绎倚在窗下。

他眼尾的眉黛晕开一抹,秀美的眉目间毫无情绪,看不出喜怒。

他一手支颐,面前桌案上压着一张画纸。

接过永乐公主珍珠金链的那片刻功夫,已经足够他记住金链上每一处繁复的花纹。

“很少有金丝绞成牡丹纹路的首饰。”裴含绎指尖轻敲画纸,思绪跳跃极快,“柳秋、永乐公主、元章贵妃……真是奇怪。”

裴含绎眼波微转,瞥向怀贞。

怀贞挺起胸膛禀报:“殿下,关于元章贵妃的生平,四个字可以概括。”

裴含绎:“嗯?”

怀贞铿锵有力:“乏善可陈!”

裴含绎:“……”

怀贤:“……”

怀贞报菜名一样流利:“元章贵妃苏舜华,五品礼部司官之女,十五岁入吴王府,恩宠淡薄,十七岁王府逢春宴上献舞,拔得头筹,从此宠冠王府。至吴王登基,获封贵妃,怀有身孕,然后其父损毁礼器,因此满门获罪。贵妃因此疯癫,移居京郊行宫,生永乐公主,三年后迁回宫中扶云殿居住,崇德七年春病死,葬入长陵。”

他摊摊手:“没了。”

怀贤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这叫做乏善可陈?”

怀贞解释:“没了!没了!这是我动用手段,查到的全部信息——对了,还有一条,贵妃在王府中曾经与秦王生母何昭媛交好,后来渐行渐远——除此之外,找不到她生前的侍从、问诊的太医、母家的遗孤,换句话说,崇德元年之前,王府中的苏舜华,还是一个正常的吴王妃妾,有家人有来处有好友有恩宠。”

他艰难地缓了口气:“但是,自从崇德元年入宫之后,贵妃苏氏用几句话就能概括——全家没了,自己疯了,就剩下一个女儿永乐公主,从小也不养在自己宫里。”

“然后,崇德七年,贵妃死后,皇帝悲痛欲绝,当然没真绝,把扶云殿所有侍从以侍主不力的罪名全部赐死,扶云殿封存。”

“所以,从崇德七年之后,宫里宫外直接和贵妃有关的人,一个都没有,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裴含绎忽然蹙眉。

“不对。”他想。

按照怀贞的说法,自从崇德七年元章贵妃病逝后,她留在这个世上的所有痕迹,仿佛都同她这个人一起被葬入了长陵。

刹那间仿佛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还不等裴含绎抓住,怀贞聒噪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下,这太奇怪了!”

怀贤点头附和:“是不太对劲。”

怀贞肃然道:“奴婢有一个猜测。”

裴含绎平静道:“说。”

怀贞神情严肃道:“奴婢以为,皇帝一定对贵妃爱恨交织。”

“人性是很复杂的。贵妃得宠多年,皇帝对她必定有些真心。当初贵妃生父犯下大罪,贵妃尚且怀着身孕,皇帝处置苏家,心中对贵妃多半既亏欠又愧疚。

及至贵妃难以接受,竟然疯了,疯癫时语多悖逆、出言诅咒。皇帝刻薄寡恩,在他看来,或许这就是贵妃不识抬举,有负圣恩的表现,定然切齿恼恨贵妃。”

“但皇帝对贵妃情分尚在,贵妃又生有永乐公主,皇帝不能和一个疯子计较,索性将她好端端养起来,只是不去探望。等到贵妃死后,皇帝记忆里那个疯疯癫癫、神志失常的女人消失了,留下的记忆只有多年前他们恩爱旧事,还有年纪幼小的永乐公主。”

“所以,皇帝才会处死扶云殿所有宫人,将贵妃葬入皇陵,又对永乐公主加倍宠爱,来弥补自己记忆深处情深意重的宠妃。”

怀贞一口气说完,自认为前因后果十分通顺,挑不出任何破绽,很是得意,端起下首茶盏大喝一口。

怀贤:“……”

裴含绎:“……”

“殿下。”怀贞兴奋地问,“您觉得奴婢的想法如何?”

裴含绎问:“你对宫外的路熟么?”

怀贞愣了愣,弄不清主子的意图,只好诚实地摇头:“不太熟,奴婢从小长在宫里,殿下进宫后才有机会出去办几次事。”

“好。”裴含绎道,“你从西边德耀门出宫,沿着玄武大街一直走,走到玄武大街和建南巷交口的第一座楼,然后进去,就不要出来了。”

怀贞迷茫片刻,不解地转头看着怀贤。

怀贤过去在宫外侍奉裴含绎,倒比怀贞更熟悉京城许多。她想了想,不确定道:“那里似乎是国公府的产业,立阳书局?”

裴含绎说:“没错,书局不缺出口成章的文人,倒很缺你这等出口成话本的人才,他们一定敲锣打鼓迎接你,再不肯放你走。”

怀贞:“……”

裴含绎闭目沉思片刻。

他最初刻意结交永乐公主,只是为了临时扶植一个能帮他分担宫务,不至于使得掌控内宫的权力丢失。

但越是接近永乐公主,裴含绎就会发现更多的疑点。

他本来没有必要去查,一颗棋子有问题,设法更换一颗就是了。但像永乐公主这样身份高贵、心眼不多,能制衡贤妃等人的棋子着实难找。

况且,裴含绎有一种奇异的直觉。

永乐公主身上的疑点,可能会非常有用。

他思忖片刻:“我记得明德太子死前,先皇后送了两个贴身宫人过来服侍太子。”

那两个宫女都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了,一个比一个眼神锐利,倒给当时的裴含绎添了不少烦恼。

“是。”怀贤应得很快,“后来那两个宫女被殿下放出宫了,先皇后死后,她身边的其余两个女官殉主,还有几个得用的宫人,也送来东宫安置。”

裴含绎道:“问问她们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窗外忽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响亮啾鸣。

裴含绎朝窗外望去,看见敞开的宫院门外,几个太监抬着一只铁笼路过,笼子里装着一只绿色的孔雀。

“哪里来的?”

怀贤朝外看了一眼:“那是禽鸟坊送来的孔雀,殿下忘了,前天和雅县主央求您,说想养一只宠物,您命禽鸟坊挑些禽鸟送来给县主玩。”

和雅县主喜欢动物,可惜一碰猫狗毛发,就会全身生出红疹。王良媛被女儿吓得要命,连猫狗坊所在的位置都要绕开三条宫道,远远看见穿着打扮像是猫狗坊的太监宫女,都要如临大敌。

怀贤道:“禽鸟坊怕县主不满意,一早特意带来这只精心养着的贡品孔雀,但县主害怕,觉得孔雀太大,挑了三只金翅雀——禽鸟坊这是准备回去了。”

裴含绎觉得有趣。

信国公夫人曾经养过这么一只孔雀,脾气很大、羽毛华美,每天无所事事地在院里游逛,有侍从路过想要摸一摸它的毛,就会挥动翅膀送对方吃上一耳光。

“抬过来看看。”

孔雀在笼子里瞪着黑幽幽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裴含绎倚在窗下榻上,隔窗看它。

怀贞拿了个果子出去逗它,孔雀伸长脖子啄,怀贞转头得意:“殿下看它……哎呦!”

孔雀一口啄在怀贞手上。

禽鸟坊太监眼看这只胆大包天的孔雀啄伤了太子妃身边的近侍,险些吓死,忙不迭请罪。

“这等野性未褪的动物,也能往县主面前送?”怀贤变脸,代替裴含绎训斥,“万一啄了县主一口,吓到县主,怎么办?你们有几个脑袋?只知道奉承主子,却不顾主子安危,你们好大的胆子!”

禽鸟坊太监连连请罪。

裴含绎从来不在怀贤怀贞开口训人时出声打断,直到怀贤训斥完,他抬眼瞟一眼怀贤。

怀贤连忙来到窗下,聆听殿下教诲。

裴含绎轻声:“这只孔雀留下来。”

怀贤大惊:“主子,它啄人!要是啄您一口怎么办?”

裴含绎信手捡起宫扇,轻轻摇着,微笑道:“无妨,脾气大一点才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