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时衡

殿内气氛异常沉寂。

重重白纱之后,皇帝宽袍广袖的身影若隐若现。殿内清淡的凝神香全然没有半分作用,高座上皇帝的怒火已经烧至顶点。

“都是蠢货,不中用的东西!朕只差将整个京城交给武德司翻来覆去的查,弹劾的折子积起一人高,连个影子都没搜出来,要你们何用!”

袅袅青烟里,武德使只觉得自己也快要烧起来了,脸皮涨得通红,叩首谢罪:“臣有负圣上信重,臣万死。”

“你确实该死!”

当啷一声脆响炸开,是皇帝信手拂落了案上杯盏,厉声道:“那些叛逆打着穆宗皇帝旗号,败坏国朝颜面,搅弄的天下不安,朝野物议不休。武德司却束手无措,蠢货、废物、无用的东西!”

天子言行为天下规范,如此訾骂不休极失体统,是怒到急处口不择言了。

武德使唯有叩首,连连谢罪。

穆宗皇帝始终是当今天子一块心病。

当年穆宗皇帝驾崩,皇位兄终弟及落到了当今天子头上,穆宗的皇后与两个嫡子却死的不明不白。市井中至今仍然流传着皇帝逼宫弑杀穆宗皇后及二子的谣言——那当真未必是谣言。

这谣言带来了极为严重的后果,皇帝御极二十余载,至今地方上仍有人打着穆宗子嗣的名义谋反,一拨又一拨杀之不尽。

武德使是皇帝一手提拔任用的鹰犬,自然要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

鹰犬若不能为皇帝分忧,也就到宰杀之时了。

想到这里,武德使更为紧张,额发间隐有汗水渗出。

他知道皇帝为什么动怒。

当年处置穆宗旧人时,他亦参与其中。

市井传言皇帝弑杀穆宗皇后及二子,实际上并不准确。

死了的只有穆宗皇后与太子。

至于穆宗皇后所出的襁褓幼子景容,就在皇宫大内、在他们眼皮底下,失踪了。

皇帝怒火如沸,殿内宫人个个垂首,只恨爹娘没将自己生成个聋子哑巴。

御座之上,皇帝冷哼一声。

他寒声道:“朕再给你三天时间,若是还不能查出东西堵住御史言官的嘴……”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

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武德使只觉得浑身血都凉了,暗自想着回去之后不必留活口了,把抓来的人只管朝死里刑讯,无论弄死多少人,都要撬出些足以令皇帝满意的消息。

皇帝抬步走下御阶,彻底消失在帘幕深处。

宫人们不远不近随在皇帝身后,目送皇帝踏入福宁殿后闭关静修的静室,沉默地守在静室外。

静室极阔极朗,墙壁上轻纱笼罩着自太/祖皇帝以降列祖列宗的画像。

最后一幅画像上,年轻的穆宗皇帝唇角微弯,丹凤眼漆黑含笑,平静望着静室中的皇帝。

说不出的讽刺。

皇帝冲天的沸腾怒意忽然像是被浇了一盆冰雪,渐渐冷却,直至冰冷。

穆宗皇帝的这幅画像与列祖列宗的画像不同,神情轻松惬意,笔触细致不失风流,分外夺目,画技竟更胜其他画像不知凡几。

他望着画像上的兄长,目光逐渐下移,落在画卷末端两个不起眼的落款上。

宁时衡。

言毓之。

这两个名字列在一起,分外飘逸好看。

真是好一对璧人。

自七月初七那日福宁殿试药内侍身死后,永乐公主神奇地病倒,抱病数日后,太医院的太医几乎轮流往含章宫走了一遍。

景涟终于不情不愿地痊愈了。

然而宫中紧绷的气氛并未因永乐公主病愈而松快些许。

皇帝令宫正司彻查成年皇子及妃嫔近身随侍,宫正司花了七日时间查完,楚王夫妇终于得以出宫。

但风波并未因此平息。

宫正司在皇帝近两年的新宠韩美人所居的玲珑斋中,搜出了与外朝来往的信物。韩美人因此被赐自缢,玲珑斋所有宫人被赐死。

这只是一个开端。

而后,另有一名末等采女与宫中内侍私通被查出,此事可追溯至先皇后死后贤妃协理宫务时,贤妃因此挨了一顿骂,颜面大失。

就连楚王生母丽妃,也因宫中摆设略有逾越受责。这些高位妃嫔育有子嗣,一向极有颜面,无论贤妃还是丽妃,往日里这些过错都能轻易描补过去,但撞在这个风口浪尖之上,无一例外都受了责罚。

但这些毕竟不是大事,贤妃和丽妃损伤的颜面在这次搜宫中不值一提。至少皇帝没有重责她们,而她们的儿子还算争气,没有拖累母亲。

宫正司抓住了秦王身边近侍悄悄向宫外传信,秦王因此遭受重责,被罚府中禁足三月,生母何昭媛在福宁殿前脱簪长跪请罪。

皇帝一向很给潜邸旧人面子,这次却心如铁石。纵未因此迁怒何昭媛,却没有减轻半分对秦王的责罚。

何昭媛虽未受责,但秦王身为皇子中年纪最长者,才是她尊荣体面的根本。与何昭媛一比,贤妃丽妃只觉得天都晴了,风也凉爽,自己受到的些许责罚不值一提。

——皇位只有一个,秦王受皇帝厌恶,她们的儿子才有更大的机会。

但这样查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宫中没人敢保证自己入宫以来没有做过半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时间人心惶惶。

就连景涟,也做过暗中抬举结交后宫妃嫔——譬如文婕妤、私下派兰蕊打探消息——还去了宫正司,这些事放在平时不致命,现在查出来,鬼知道是什么情况。

终于,在景涟扛不住心理压力,准备去福宁殿求见父皇,婉转劝阻这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的搜宫时,宫正司的行动忽然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好似这大半个月的人心惶惶一瞬之间化作幻影,宫内又重归井然秩序。

景涟知道不是这样。

因为就连置身事外的她,都能感觉到宫中平静表面下仍然涌动的暗流。

就在这时,柳宫正忽然登门拜访。

“柳宫正。”景涟命人将她请进殿内。

柳宫正本名柳秋,崇德十年接任宫正一职。

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左颊还有一道陈年的伤痕,却仍能看出年轻时清秀好看的痕迹。

对柳宫正,景涟心底一直隐隐忌惮敬畏。

柳宫正说话却很和气。

“公主客气了。”她缓缓道,声音柔和,“近来宫正司在查宫门来往进出,正巧丹阳县主递进来一封信,我途径含章宫,就替公主带过来了。”

信封上封口未损,但景涟相信宫正司一定拆开看过。她暗自祈祷丹阳县主在信里说话谨慎一点,笑道:“怎么好劳烦柳宫正亲自过来。”

柳宫正道:“公主客气了,并不麻烦,我本要去东宫。”

东宫与含章宫确实不远,景涟道谢,又说了几句闲话,柳宫正起身告辞。

兰蕊和竹蕊一同将柳宫正送出去,回来就看见景涟拿着丹阳县主的信,眼底隐现狐疑。

“宫正司正是忙碌的时候,柳宫正这么闲吗?”

景涟可不信柳宫正真的这么好心,一封信而已,还要亲自送过来。

她仔细思索方才和柳宫正的交谈,连那些闲话都翻来覆去咀嚼数遍,没有发现半分破绽,仿佛柳宫正真的只是来这里送了一封信,顺便喝杯茶,说说话。

兰蕊盲目乐观:“或许真的是呢?皇上疼爱公主,柳宫正待公主客气些也应该。”

这话虽盲目乐观,却也有几分道理。

景涟出嫁前,偶尔遇见柳宫正,对方态度都算和气,导致她曾经以为柳宫正对谁都一样。直到和楚王聊天时,楚王瞠目结舌:“什么,柳宫正不是对谁都冷若冰霜、阴阳怪气?”

景涟摇头:“柳宫正执掌宫正司十余年,难道靠的是向宠妃公主折节谄媚?”

的确,楚王才是对的,说柳宫正冷若冰霜、阴阳怪气可能有些夸大,但对谁都不假辞色却是真的。

她受帝王信任,正是因为她是孤臣。

景涟思索半晌,不得其解。

她小心拆开了丹阳县主的信。

信纸上,字迹龙飞凤舞,景涟看一眼,就能想象出丹阳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写信的模样。

“宫里的情况我听说了,现在我不方便进宫,你暂时恐怕也不方便出来找我,所以先写信给你。”

“我派人去南州查郑熙下落,一无所获,又加派人手,在整个广南道打听郑熙去向,发现自从崇德十七年之后,郑熙便失去行踪。”

“我找了我兄长帮忙,不过他在广南道的关系不比我多多少,打听到的可能性不大。我兄长说,郑熙如果不是悄悄死在哪里了,很可能改名换姓加入边军。”

“广南道位处极南,与那些蛮夷接壤,边军最多,改名换姓投军的人不在少数,要从边军入手有些困难,你估计要等很久。”

景涟松开手。

信纸从她手中落下,飘落在桌面上。

丹阳的猜测很有可能。景涟想。

梦里,郑熙既然能拥兵自重威胁秦王,走了加入边军立功晋身这条路的可能性很大。

郑侯掌兵多年,纵然郑府倾覆,总有那么一些残余的隐蔽关系在,边军中或许也有郑氏旧部。

这可麻烦了。

广南道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不管是景涟还是丹阳县主,手都很难伸到广南道边军之中。

更何况,即使查到郑熙下落,景涟仍然不知该怎么做。

倘若她心再狠一点,斩草除根一了百了,自然省事。

但景涟终究无法做到。

郑熙曾经捧给她一颗诚挚的真心,那是她见过的最炽烈的爱意。

她却不能回报同样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