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死因

对于朝局,太子妃已经研究了很多年,比任何人想象的时间都要长。

知己知彼,方能做到百战不殆。

朝局是在不断变化的,所以政事堂每一位丞相,朝中每一位重臣,他们的出身、仕途、调任,太子妃都能做到了如指掌。

身为政事堂排名第二的丞相,言敏之的履历在太子妃心中异常清晰,甚至不必回忆就能轻松想起。

言敏之任礼部尚书已有七年,按惯例最晚后年便该调任,届时礼部尚书之位又会引起角力。

不过这一次,太子妃倒没有像往常那样考虑太多。

她的眉梢轻动,心想真巧。

——永乐公主六年内三次成婚,这三次成婚、三次和离,都是经由言敏之的手一力操办而成的。

更有趣的是,其中一次成婚与和离的对象,正是言敏之的亲儿子。

想到这里,太子妃微微侧首。

乌黑长睫垂落,遮住她眼底古井般幽深莫测的神色。

她朝旁稍稍斜身,靠在迎枕间,以一个平时不会做的动作支颐侧首对着景涟:“永乐你与言公子,当初也担得起一句天作之合的赞叹,又是为何……”

太子妃话未说完,留下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堪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典范。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但太子妃的姿态很放松,语气也很放松,无论怎么看,都是话赶话说到这里,然后信口追问一句。

问出口的同时,太子妃垂落的眼睫稍抬,眼底明珠般的流光闪烁,将景涟的所有神色变幻尽收眼底。

她没有从景涟的脸上看到任何情绪。

因为景涟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景涟平静道:“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与她的表情同样冷静,这并不是蓄意压制或伪装后的结果——无论是谁,被无数次追问过同一个问题,都能够像景涟这样,保持极度的漠然。

太子妃确认景涟的回答并非虚假,微露讶然。

景涟注视着车帘上一针一线精细绣出的鸾纹,平静道:“成婚那天晚上,我始终没有见到言怀璧,以为他和人私奔去了。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连夜进宫,请求父皇解除婚事。”

景涟说:“他还不如和别人私奔了。”

太子妃:“……”

太子妃道:“言公子如此行事,是言家理亏。”

“是啊。”景涟说。

太子妃疑惑:“那公主急着走做什么?”

言家理亏,要回避也该言尚书羞愧回避,永乐公主为什么搞得像是自己心虚一样?

景涟听出太子妃话中之意,冷哼一声:“我嫁给李桓时,规模排场都极大,比与言怀璧成婚时的排场还要盛大,就是刻意要压言家一头。风风光光下嫁不过三年,就匆匆和离,谁知道言敏之心里会不会嘲笑我。”

太子妃沉默片刻,很想说言敏之应该不会这么闲。

轿辇很快到了东宫与含章宫的宫道分岔口。

太子妃示意:“我先送你回去。”

夕阳西下,天边殷红如火,热气却仍未消散,轿辇外像一座蒸笼,宫道两旁花草半死不活,高处飞过的鸟儿都有气无力。

景涟绝不想自己走完剩下那段路,于是毫不客气地颔首表示同意。

太子妃莞尔。

二人在含章宫宫门前分别。

“明日乞巧宴见。”景涟道。

太子妃微笑道:“好。”

东宫轿辇调头,很快转过宫道拐角,消失在景涟视线中。

景涟收回目光,踏进宫门。

兰蕊迎上来:“公主。”

只看她神色,景涟心中便有了猜测。她先不急着开口,直到进入内室,只留下兰、竹二人,才问:“有什么发现?”

兰蕊说:“宫正司那边,崇德七年六月之前的所有宫人记录都没了。”

景涟蹙眉:“怎么回事。”

宫正司掌六宫刑赏戒令、纠察德行。自穆宗年间改制后,宫籍监归属宫正司管理,后宫所有宫女内侍,宫籍都存在这里。

文婕妤告诉景涟,崇德七年三月,何昭媛身边死了一位大宫女芙蕖。

宫籍上会记载宫人从生到死所有经历,包括死因。

想要查清芙蕖的死和贵妃有没有关系,从宫籍下手是最快的办法。

兰蕊道:“崇德七年六月,宫正司值夜宫人不慎打翻烛台,致使夜间起火,烧了好几间屋子。宫籍监那边存的全是纸张,火苗一燎就着,全都烧了。这起火灾现在还是宫正司三令五申拿来教导宫人的范例,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人烧着全家玩完。”

景涟:“……”

竹蕊:“……”

这起火灾来得太巧,景涟不相信巧合。

她闭上眼。

当初扶云殿侍奉贵妃的宫人,由于皇帝悲痛过度,迁怒他们侍奉不力,处死了许多。

过去看来,所有人都觉得很合理。皇帝爱重贵妃,因为她的死悲伤过度,甚至坚持要以皇后之礼将贵妃下葬宁陵,预备百年后与她合葬,为此迁怒宫人又有什么稀奇?

但现在,结合何昭媛一直以来古怪的态度,以及崇德七年六月前所有烧毁的宫籍。这样想来,母亲身边的旧人,竟然一个也没留下。

她的指尖无意识叩击桌面,笃笃作响,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景涟想:一定有问题。

扶云殿宫人早些年已经尽数殒命,母亲的娘家早已零落衰败,近乎消亡。

还能从哪里下手?

——父皇。

母亲的死如果有问题,父皇一定知道。身为父皇身边最信任的内侍,李进应该也有所了解。

但这没用。

假如父皇存心隐瞒,直接冲到父皇或李进面前去问绝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何昭媛。

她的大宫女死得太巧,宫籍又完全损毁,简直像一场早有预谋的抹除痕迹。

景涟一直忌惮何昭媛,这种忌惮甚至超越了对贤妃的提防。她总觉得何昭媛就像水面下游动的毒蛇,需要分外警惕。

景涟在心里给何昭媛打了个叉,继续思考。

——皇后!

笃笃声戛然而止,景涟停住叩击桌面的动作,眼梢一点点压紧。

没错,还有皇后。

她是六宫之主,皇帝发妻,宫正司亦在她的管辖之下。她到死都掌握着宫权,地位尊崇深受皇帝信任,死后贴身宫人也没有听说折损太多。

皇后身边的旧人,或许会掌握一些线索。

据景涟所知,皇后宫中的旧人,一部分守在凤仪宫,一部分去了东宫,还有寥寥几人,选择出宫颐养天年。

景涟的神情又变得平静从容,她招手示意兰蕊上前,低声吩咐两句。

兰蕊领命而去。

景涟在窗下的妆台前坐了很久,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天边金红的色泽逐渐由明转暗,变成灰色,再变成灰暗的深色。

夜幕降临。

今夜无星无月,唯剩一片黑暗的天幕。

窗外甚至连风都没有,檐下宫灯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窗前投下半明半昧的呆板光影。

宫灯的影子拖在地面上,拉的很长,映在景涟眼底有种异样的诡谲。

她打了个冷颤,惊醒过来。

环抱住自己时,景涟忽然发觉,自己一直在轻微地发抖。

冷意后知后觉从心底蔓延开来,直到手足都在炎热的夏夜里变得冰冷。

——如果母亲的死真的有问题,那么父皇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必多想。

景涟低头,注视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面无表情,忽然攥住了妆台上一支摆在外面的珠花,稍一用力,珠花的尖端立刻刺入掌心,尖锐疼痛猝然升起,鲜血汨汨而下。

那种疼痛可想而知,景涟却非但没有松手,反而越攥越紧。

直到掌心过度的剧痛转为麻木,袖口洇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才缓缓松开手,坐倒在椅中。

不要想。

不要想。

不要想。

景涟合上眼,死死咬住唇瓣,反复告诉自己。

——不要想。

父皇最疼你了。

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