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气喜怒无常。
自景涟回京那日天降骤雨后,从次日开始,每天烈日高悬。
芳华殿里,贤妃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映出的脸。
那张脸依然秀丽,肌肤白腻,长发乌黑。但精心装饰后,仍然能看出眼角细细的纹路。
贤妃幽幽叹了口气。
芳华殿是六宫中最好的几处宫室之一,当年她住进芳华殿时,满心喜悦,而今年华已逝、恩宠淡薄,这座以芳华为名的宫殿,倒像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她站起身,朝外殿走去。
外殿铺着一块巨大的地毯,触手温暖柔软,是番邦进贡来的珍贵材质,娇贵至极,等闲不能踩踏。
齐王与永和公主兄妹二人正坐在地毯上,殿内安静,永和公主娇蛮的嗓音分外清晰:“不准动我头发!”
齐王皱眉:“你别动……又挂住了,日日出门戴满头钗环,也不嫌麻烦。”
永和公主恼怒,奈何发簪一端仍然勾在齐王衣裳的珍珠上,动弹不得:“你不麻烦,你不麻烦腰上挂那么多荷包干什么,又去哪家青楼妓舫,恶不恶心啊?”
齐王不悦:“你胡说什么?”
话音刚落,齐王意识到不对,猛地回头:“母妃?”
贤妃皱眉,看着儿女道:“你们不是小孩了,怎么还记不住祸从口出的道理?”
她瞪一眼齐王:“公主就是要打扮的花团锦簇出门才好,才是富贵的天家气象。要不你让你的王妃布衣荆钗出门,看看丢不丢人?”
见齐王闭嘴,她又斥责女儿:“你是公主,青楼妓舫那些地方,你根本都不该知道,还挂在嘴边,先不说好不好听,要是让有心人听见,拿着你说的话,参你哥哥一本逛青楼怎么办?”
三两句弹压住了不省心的儿女,贤妃缓口气,坐下来:“大雨天进宫做什么?”
齐王皱眉看看妹妹:“永和硬要拉我进宫来。”
贤妃又去看永和公主,永和公主挺起胸脯理直气壮:“永乐回来了,我自然要来看看。”
齐王插嘴:“她回来几天了,你今日才知道?”
永和公主:“闭嘴!”
她转向贤妃,眼底闪烁着幸灾乐祸:“该不是跟定国公世子闹翻了,回来找父皇哭吧。”
迎着女儿探询的目光,贤妃难得点了点头:“不是没可能。”
永和公主反倒一愣:“母妃你也不确定?”
贤妃伸手,缓缓揉着眉心:“定国公世子远在宜州,我哪里能打听到他们夫妻间出了什么事?这么仓促地回来,肯定是有问题,问题出在哪里,那就不好说了。”
永和公主道:“还真是流水的驸马,要是再换一个,就有乐子看了。”
贤妃微微皱眉:“不管如何,反正你不准去招惹她,你是姐姐,和她起了矛盾,就是不恤弟妹,又要挨骂。”
永和公主不高兴道:“她也没少和我过不去,怎么没人说她不敬兄姐?”
齐王啧了一声:“旁人怎么看重要吗?重要的是父皇怎么想。你就是学不乖,从小到大吃了多少亏,还要去招惹她,你越是招惹她,父皇就越不高兴,下次就越不向着你!”
永和公主被他说得一愣,破天荒没跳起来和齐王吵,咬着嘴唇,眼眶慢慢红了。
贤妃有些责备地看了齐王一眼,伸手抱住永和公主,拍着她的脊背:“还是小孩子脾气。”
永和公主咬着牙不肯哭出来,从母亲怀里探出头对齐王嚷:“你是我的亲哥哥,凭什么不向着我说话!”
齐王道:“我还不向着你?你以为我和永乐生下来就有仇吗,当初和她闹得针尖对麦芒,你说是为了谁?”
贤妃头痛。
永和脾气骄纵也就罢了,齐王从小沉稳,偏偏在永和面前嘴不饶人。二人吵起来,她这个母妃也要头痛。
永和公主本来兴冲冲进宫,和齐王话赶话吵了一架,埋藏在心底的委屈突然翻涌而出,再忍不住泪水,哽咽出声:“……凭什么啊。”
“从小父皇就偏帮她,和她吵架是我挨骂,珍奇贡品是她先挑,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就连挑驸马,我都只能挑她选剩下的。”
贤妃垂睫。
她知道,永和当年年纪小,心性不定,郑熙也好、言怀璧也罢,永和并非当真对他们生出情意。或许有些好感,但那更多来自于他们的声名,不足以让永和至今念念不忘。
真正梗在永和心底的那根刺,并非那二人本身。
——姐妹二人同时择婿,皇帝却将最顶尖的两个轮番掐走,全都给了永乐一人。
但这话不能出口,出口就是心怀怨望。
纵然殿中侍从已经被遣出,贤妃也不愿说出口,她怕永和听进心里,在外面脱口而出。她思忖片刻,柔声对永和道:“你看,圣心就是最要紧的。”
她站起身来,语气缥缈道:“这世上的人,一辈子汲汲营营,争的其实唯有两个字,圣心。”
“天子日理万机,哪里能照顾到所有人,所以在天子心中占的地方越大越好。百官在朝中争圣心,你哥哥与秦王楚王争圣心,母妃与后宫嫔妃争圣心,你自然就和永乐她们争。能被天子多看一眼,多眷顾一分,都是极大的福分。”
“你争不过永乐。”贤妃轻声叹道,“贵妃她……她死在最得宠的年纪,圣心对她有愧,自然也会格外偏爱永乐。但人的运数是很玄妙的,你看,郑氏、言氏,哪个不是顶级的门第,极好的人才,现在呢?”
郑熙获罪,言怀璧远走,这两段羡煞旁人的婚姻,都匆促落幕。
贤妃沉默片刻,似乎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光景:“你知道陈侯是谁吗?”
永和公主发愣,齐王却想了起来,情不自禁压低声音:“母妃说的是穆宗皇帝亲封的那位?文臣封爵的第二人。”
贤妃笑了笑:“就是他。”
“你姨母年少时,爱慕陈侯——那时他还只是个来自偏僻州府、庶民出身的年轻人,未曾封侯,名声却已经很盛了。”
说到这里,贤妃微微出神。
她似乎隔着漫长的岁月,再度看见了那个策马过长街的年轻官员。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京中爱慕他的贵女不知凡几,你外公当初被你姨母缠得受不了,也曾经旁敲侧击试探过他。”
齐王睁大了眼,泪水未干的永和公主也听得愣住,兄妹二人的眼底都清晰地写着诧异。
贤妃笑了笑:“你外公眼界那么高,挑来挑去也挑不出来他哪里不好,除了出身差,可是穆宗皇帝重用他,眼看前途无量——谁知道,陈侯将那些来给他做媒的人,一一都拒了。你外公没办法,总不能上赶着嫁女儿,只好另外给你姨母定下婚事。”
她还记得,她的妹妹是哭着上了花轿的。
“后来有一天,陈侯忽然成婚了,娶了一个从京外带回来的孤女,婚事办的很盛大,当时人人都想见那孤女,陈侯却将她藏得很好。你姨母已经成婚了,听说此事还是气得在我面前直哭,一心想看看那孤女到底长什么模样,哪里来的福气。”
“人人都羡慕,说那孤女好运气。结果呢,只过了几年,陈侯获罪身死,阖府上下都没能保全,那孤女据说殉情自尽了。到这时候,我们才觉得庆幸,幸好你姨母没能嫁过去,否则获罪受牵连的,就是我们家了。当年她哭得那么伤心,谁又能知道原来冥冥之中,避开了一桩大灾祸呢?”
贤妃俯身,爱怜地摸着女儿长发:“咱们不能只看眼前,要看未来。”
点到为止,贤妃不再说下去。
剩下的话,也不能出口了。
——要看未来。
朝臣叩首呼万岁的天子,终究不是真正能够千秋万载的仙人。
贤妃轻轻擦去女儿颊边的泪水:“但是现在,我们要耐得住性子,母妃不让你忍气吞声,但我们至少要先看清局势。”
贤妃轻声道:“我看,永乐这次回京,短期内不会走了。”
齐王一直沉默,闻言讶然抬首。
直到此刻,他才从母亲平静的语调中捕捉到一丝波动。
“我听说,永乐这几天,一直在东宫里待着,帮太子妃准备乞巧宴。”
齐王眉头皱起。
对他来说,妹妹和永乐的争端只是小打小闹,但听到太子妃三字,由不得他不郑重。
明德太子薨逝三年了,那团名为东宫的阴云依然没有从他的头顶移开,甚至变得更为浓重。太子妃裴氏接管了东宫的一切,又将手伸向了后宫的宫权。
而皇帝对此默许,并且纵容。
齐王本来以为,太子妃拿走母妃手中的宫权,终究还要还回来。东宫内外都要太子妃亲自主持,再加上六宫宫权,她会分身乏术,活活被宫务拖死。
但永乐和太子妃走到了一起。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太子妃存心想要寻找一个能帮她分担宫务,又不至于偏向诸王的盟友?
倘若真是如此,这是不是出自于父皇的授意?
齐王眉间隐现郁色。
“明日就是乞巧宴了。”贤妃轻轻地说,“明晚,或许能看出些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