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东宫

崇德七年春,含章宫。

寝殿灯烛黯淡,寂静无声。

年幼的永乐公主景涟裹在锦被里,睡得香甜。两名守夜宫女伏在榻前,闭目小憩,偶尔替公主掖一掖被子。

忽的,宫女身体一震,蓦然张开眼,疾步走到门前。

并不是幻觉,远处传来纷乱足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分外喧闹。那足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逼近寝殿门扉。

含章宫门外灯火通明。

大太监李进站在最前方,垂目不语,仿佛化作了一座低首的石像。

直到哭声传来,李进才站直身子,看向宫女们怀里抱着的女童。

永乐公主年纪幼小,酣眠中被吵醒,由宫人匆匆忙忙裹上斗篷抱到宫门外,既困倦又烦躁,嚎啕大哭起来,挣扎挣动不休。

宫人们不敢过分束缚公主,急得额间生汗,两股战战。

李进迎上去,来到公主面前。

隔着朦胧的泪眼,年幼的景涟依稀辨认出这是父皇身边常陪她玩耍的李公公,哭声略低,朝着李进张开手臂:“父皇,我要父皇!”

李进恭谨道:“奴婢奉圣上之命,接公主去扶云殿。”

景涟睡意未消,挣动身体,揉着眼睛:“我不去,不去!我要父皇,我要父皇!”

李进垂首,低声道:“公主,这是圣上的意思。”

他知道永乐公主向来受皇帝娇惯纵容,发起脾气来谁的话都不听,于是低头道:“公主,贵妃娘娘薨了。”

贵妃娘娘薨了。

那时景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自己深夜被吵醒,很想睡觉,很是困倦。

而且她不想去扶云殿,扶云殿里的母妃很吓人,而且对她很凶,曾经掐过她的脖子,从那之后,父皇就再也不让她往扶云殿去请安了。

但是这个夜晚,扶云殿里突然变得很嘈杂,许多宫人来来往往,还来了几位妃嫔。父皇抱着她进去,很快又转手将她交给了赶来的李修仪,让李修仪带她去休息。

李修仪那时还没有晋封丽妃。平时最活泼的女人却异常安静,亲手抱着她回宫,看着景涟躺在床上,忽然很和气地摸了摸她的脸,叹息着说了句永乐真是可怜。

景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却还迷茫地摇摇头。

“不可怜。”

可怜不是个好词,年幼的景涟知道。

李修仪别过头去擦眼泪:“嗯,永乐不可怜,快睡吧,明日我叫你四哥陪你。”

后来景涟才意识到,李修仪为什么说她可怜。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公主?”

轿辇在含章宫门前停了很久,竹蕊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唤了声景涟。

景涟猛然回神。

炎热的夏风掀起车帘,吹起景涟衣裳袖摆。

庭中花草在热浪的侵袭下蔫头耷脑,檐下一株兰花倒还开得精神,舒展着翠绿叶片,随风摇摆。

房中凉风阵阵,冰鉴中堆叠起一座冰山,茶水入口温热适宜,景涟抿了一口,问:“没有消息?”

出嫁前,景涟在宫中已经住了十多年。

纵然她从前没有用心经营,可以动用的消息来源也不止文婕妤一人。

见兰蕊摇头,景涟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已经转换了话题。

“你拿我的帖子去东宫,若是太子妃方便,午后我便过去。”

此刻正值午时,不宜登门拜访。

景涟在丽妃宫里吃了些点心,现在并不饿,索性躺下午休,预备小憩片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也许真有些道理。

景涟在梦里,又梦见了她的母妃。

只是这一次,她似乎变得很小很小,躺在柔软的被褥里。

湿润划过脸颊,景涟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是在哭泣。

幼儿的哭泣总是很没有道理,嚎啕起来更是轻易止不住。

一只温柔的手掌,缓缓落在她的背上。

眼前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遮住了面前女子的面容。

景涟听见低低的、轻柔的旋律,那只手拍抚着她的背,每一个动作都温柔而怜惜。

女子俯下身,用帕子轻柔拭去景涟脸上的泪水与汗水,一绺乌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发丝上似有淡淡清香。她的领口滑出一块青玉,轻轻摇曳。

景涟竭力睁大眼睛,然而无济于事,她无法越过那层雾气窥见女子的面容,女子的声音却越来越轻、越来越遥远,终于融入了那层雾气之中,化作虚无。

扑通一声,重响落地。

景涟惊坐而起,胸口剧烈起伏。

她一手掩住心口,出神片刻,目光下移,狐疑地注视着跌坐于地的兰蕊。

“……你干什么?”

兰蕊颤巍巍指了指外面:“公、公主,该起身了。”

“那你坐在地上?”

兰蕊表情扭曲,不知摔着哪里了:“奴婢刚走过来,公主您突然坐起来了……”

摔倒的兰蕊获准留在含章宫休息,顺便看家。

乘辇前往东宫的路上,景涟一手支颐,兀自沉思。

记忆里,贵妃从未有过如此温柔的时刻。

因为在景涟很幼小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

文婕妤查到的消息简略,大体上却没问题。

贵妃入吴王府时,只有十五岁。

她出身不算低,五品文官之女;却也不算高,身为穆宗皇帝同胞兄弟,吴王府中妃妾出身来历大多都很体面。

贵妃生得貌美出众,小字便叫做舜华——《诗经》中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敢以此为名,可见贵妃容貌之美。

当初她的父母送她入吴王府时,或许也曾寄予厚望,却未料吴王对女色并不热衷,贵妃不但未曾得宠,甚至入府很久都没有见过吴王。

也正是在那时,贵妃和何昭媛同病相怜,走得很近。

这种抱团取暖的关系持续了两年,直到一次阖府参与的宴会上,贵妃拔得头筹,赢得了吴王的注意。

从此贵妃骤然得宠,宠爱跃居王府诸妃妾之上,连王妃都敢怠慢,久久不去请安。

也是从那时起,贵妃与何昭媛渐行渐远。

后来穆宗驾崩,吴王登基。

这本该是贵妃最风光的时候,她被册封为贵妃,怀有身孕,眼看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惊变传来。

——贵妃父亲获罪,满门入狱。

以贵妃的宠遇,寻常罪名未必没有回旋余地。但偏偏贵妃父亲苏大人犯的罪太要命,身为礼部司官,他不慎损毁了穆宗皇帝下葬用的礼器!

要知道,此时市井传言沸沸扬扬,仿佛人人亲眼看见吴王逼杀皇嫂,处死亲侄,然后自己篡改诏书登基。

传言越是荒谬,就越不能疏忽,在这个时候,新皇宠妃的父亲,损毁了穆宗皇帝下葬用的礼器!

倘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传出去不知还会生出多少诛心之言。

此时不要说贵妃,即使是皇后的父亲,也不可能得到赦免。

于是涉及此事的礼部官员,尽数被斩首,其家眷亦获罪。即使贵妃哀求,也没有丝毫用处。

父亲身死,母家获罪。

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惊闻这等噩耗,寻常人都无法承受。

贵妃疯了。

自那时起,她消失在后宫妃嫔眼中,从宠冠六宫的贵妃,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皇帝先将她送到京郊行宫休养,时常过去探望。然而贵妃的疯病始终未能好转,最终皇帝又将她挪回宫中,除了不去探望之外,待遇一如寻常。

疯了的贵妃憎恨皇帝,也憎恨景涟。年幼的景涟偶尔前去请安,总是看见贵妃叫骂不休,恨恨诅咒。

景涟不敢靠近,她唯一一次扑进贵妃怀里,想要一个来自母亲的拥抱,就被贵妃掐住脖颈。倘若不是宫人急急扑过来解救她,景涟恐怕真要被贵妃活活扼死。

然而在这个午后,景涟从小憩中惊醒,怔怔回味着梦里母亲的温柔慈爱,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熟悉。

刹那间她几乎以为,在她极其幼小的时候,母妃真的曾经这样爱怜过她,那些浮光掠影般的温柔碎片潜藏在她的记忆深处,才让她做了这样一场梦。

很快,她自嘲地摇摇头。

怎么可能呢?

东宫近在眼前。

景涟踏进太子妃所居的惟勤殿时,一团鹅黄色轻飘飘撞进了她怀里,撞得景涟倒退三步,踉跄站稳。

焦急的声音响起:“和雅!”

那团柔软的鹅黄色,原来是个鹅黄衣裙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上去五六岁大,脸颊饱满,没有继承景氏皇族标志性的丹凤眼,眼睛很圆很亮,像两颗黑珍珠。

她撞得有些发懵,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景涟:“对不起。”

一个素衣女子跑过来,揽住小女孩,朝景涟赔礼:“是妾的过失,请公主恕罪。”

景涟轻轻捏了捏小女孩饱满的脸颊:“不要紧,你是和雅?”

小女孩懵懂地点头。

——县主和雅,东宫皇孙之一,明德太子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

太子妃的声音传来:“撞到哪里了?”

景涟摆手道:“不要紧,和雅才几岁,能有多大力气。”

和雅县主脾气很好,被景涟捏脸也不反抗。景涟心满意足收回手,笑道:“殿下不向我介绍一下?”

或许是今日不出门的缘故,太子妃衣着格外素淡,却更映衬出她清美的容颜。

她含笑道:“撞你的是和雅,这是王良媛。”

方才揽住和雅县主朝景涟赔礼的素衣女子神情有些拘谨,礼数却很周到,朝景涟行礼。

太子妃又道:“这是谢良媛,景桥睡着了。”

端坐在椅中的谢良媛早已站起,她身侧的宫人怀中抱着个孩子,想必便是东宫二公子景桥。

景涟给太子妃及几位皇孙备了礼,却没料到今日会正面遇见,摘掉一对玉佩分给和雅县主、二公子谢桥做见面礼。

两位良媛都朝太子妃望去,见太子妃颔首,才代替儿女谢过,接在手中。

接了见面礼,两位良媛很自觉地告退,谢良媛身旁宫人抱着孩子,王良媛则牵着和雅,二人并肩离去。

见景涟望着她们的背影,太子妃轻咳一声:“公主?”

景涟回首,笑道:“今天是书房休沐的日子,景檀呢?”

三个皇孙里,她唯一见过的就是皇长孙景檀。那时先太子妃尚未薨逝,因为东宫迟迟无子,先太子妃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景檀出生时,东宫办满月宴,宴会上先太子妃太过激动,喜极而泣,给景涟留下了深刻印象。

太子妃笑容淡去,忧色隐现:“景檀病了,还在休息。”

景涟想了想,适时惊讶掩口:“天哪,这可一定要好生休养!”

说完这句话,她在心里复盘一下,发觉自己在宜州的三年里果然还是太过安逸,演技早已大不如前,那句关怀说得很是造作。

好在太子妃看上去并不在意,景涟清清嗓子,及时切换话题,表示自己来给太子妃帮忙。

太子妃眨眨眼,忽然笑了。那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底,浮现出真切的喜悦神色。

“公主来得可太巧了。”太子妃欣然道。

她抬手叩击桌面,一旁的内侍立刻迈步上前,拿起书桌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内侍将那本册子捧过来,伴着太子妃愉快的解说:“这本账须得在乞巧宴开宴前一日核对完,烦请公主助我。”

望着那本足有青砖厚的册子,景涟神情渐趋木然。

她转头朝门外张望一眼,思索着现在逃跑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