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贵妃

景涟这一觉睡得很沉。

她醒来时,窗外薄雾朦胧,不辨日夜。

“什么时辰了?”

兰蕊挑帘入内:“公主醒了,现在才卯时初。”

景涟嗯了声,披衣下榻,来到窗前。

她双手用力,推开窗扇,雾里吹来寒凉的晨风。

身后脚步声响,兰蕊急急追来,连连跺脚:“公主五月受寒病了一场,怎么又吹风!”

檐下明亮的宫灯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仿佛融入了薄雾里,化作一抹奇异的剪影。庭院中空空荡荡,更远处廊下守夜的宫人靠在廊柱上,悄悄打着呵欠。

“怎么样了?”景涟问。

兰蕊正欲劝说景涟关上窗子,闻言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声道:“都打听过一遍了。”

和竹蕊相比,同为景涟身边有品有级的女官,兰蕊往往显得嘴快心急,不够从容,但她另有一项别人所不能及的长处。

兰蕊开始禀报自己在景涟睡下后打探来的消息,第一句就分外惊人。

“现在六宫事务,尽是太子妃管着。”

景涟眉梢挑起。

她心想,有点麻烦。

景涟想和太子妃交好,是为了自保,但她并不喜欢一味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总要有些拿得出手交换的东西,才能长长久久地维持住关系。

但现在,太子妃的能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

四妃之位尚有人在,而太子妃竟能越过妃嫔掌管整个六宫宫务。

景涟眉头渐渐蹙起。

太子妃权势如此之盛,她能拿什么来交换呢?

天光渐明,晨雾渐散。

含章宫庭院里,堆叠着许多或大或小的匣子,宫人们穿梭其间,按照单子将木匣一一分开堆成数份。

竹蕊从宫门外走进来,检视过那些分门别类摆好的匣子,提裙上阶轻叩殿门。

“公主。”她说,“轿辇已经备下,可以动身了。”

昨日回宫时,风急雨骤,不宜出行。今日天色渐晴,于情于理,景涟该到六宫中走一圈,拜访诸位母妃。

说是拜访诸位后妃,实际上有资格让景涟前去拜访的,也只有寥寥几位高位嫔妃。

景涟花了半天时间,在六宫走了一圈。

按照位份从高到低,景涟拜访的第一位是齐王与永和公主生母,贤妃。

贤妃带着热情又挑不出半分错处的假笑,接待了景涟。

“永乐怎么突然回来了,本宫竟没有事先听说,难道是你们小夫妻吵架拌嘴闹了矛盾?”

景涟笑吟吟地说:“娘娘真是关心我,看来如今不用再为宫务劳心费力,人也清闲多了。”

贤妃脸色发绿,目送景涟离开。

第二位是楚王生母,丽妃。

楚王和景涟年幼时天天一起闯祸,兄妹关系亲近,丽妃带着有几分真心的笑,接待了景涟。

“哎呀,还带毛皮做什么,真跟本宫见外——这块白狐皮好,可以做个坎肩,那本宫就不和你客气了,你四哥上个月还说要给你捎点海珠过去,这下不用捎了,有空了去他府里玩,正想你呢!”

“哎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宜州住得不舒服,我就说那边偏远多风沙,不宜居。”

景涟回以真诚的笑:“多谢娘娘关怀,过几日您就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了,到时候我去四哥府上看四嫂和小侄子。”

丽妃迷茫,目送景涟离开:“为什么说过几日本宫就知道了?”

第三位是秦王生母,何昭媛。

何昭媛温柔和气地接待了景涟。

“公主一路回来,实在辛苦,还带这些礼物,叫本宫怎么好意思呢?听说公主最喜欢喝甘露茶,我这里有两罐今年的雨后新茶,想来合公主的口味。”

景涟回以柔柔的笑:“多谢何娘娘,我很喜欢。”

一走出何昭媛的宫门,景涟登上轿辇,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日光渐渐炽热,景涟的后宫行程已经到了尾声。

品级再往下的妃嫔,无需景涟拜访,出于礼貌,清晨景涟还是命人备下几份礼物,由竹蕊率人分赠几位较为得宠、位份相对不低的妃嫔。

景涟乘辇返程,她昨日睡了小半日又一整夜,按理说睡得够久,但连日赶路着实辛苦,一夜并不能补足她的精神。

景涟伏在小几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轿辇停住。

前方是一位身形娇小,容貌清丽的妃嫔。

景涟认识她,这是文婕妤,得宠已有三年多,虽然没有宠冠六宫、一枝独秀过,却始终没有失宠黯淡。景涟前往宜州时,她还是初初获宠的才人,如今没有孩子,却已经晋升为婕妤,可见皇帝对她喜爱未减。

文婕妤打招呼:“妾上午收到了公主的赠礼,很是喜欢,多谢公主。”

景涟看了看烈日:“婕妤是出来游园的?”

文婕妤说:“是啊,想不到昨日雨急,今日却炎热,有些晒,正要回宫。”

景涟邀请道:“婕妤上来吧,我送你一程,正巧顺路。”

文婕妤也不拒绝,落落大方道:“有劳公主了。”

轿辇极为宽敞,多一个人坐进来也不拥挤。兰蕊端了杯温度正好的茶水给她,文婕妤扬声道谢,旋即低声道:“妾昨日已经将消息传给兰蕊了,是哪里说的不清楚吗?”

景涟摇头:“你做的很好,不过,何昭媛的情况,你查出来多少?”

文婕妤秀眉蹙起:“妾想了些法子,但怕惊动何昭媛,查出来的消息就很有限,都是公主已经知道的那些。”

景涟道:“你说。”

文婕妤说:“何昭媛与贵妃娘娘是同一年进吴王府的,初时都不得宠,很久才能见吴王……见圣上一面,那时候据说何昭媛和贵妃娘娘走得很近,关系极好,直到后来圣上盛宠贵妃娘娘,圣上登基时,贵妃娘娘一举获封贵妃,何昭媛却只是九嫔之一,后来育有秦王,也未能晋入妃位,二人渐渐疏远。”

贵妃指的是天子登基以来,立过的唯一一位仅次于皇后之下的贵妃,也是唯一一位曾经宠冠六宫、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妃子。

她是永乐公主景涟的母亲,死于崇德七年。

景涟眉目不动,心底很是失望。

这些都是再浅显不过的消息,不是秘密,她许久之前就知道了。

何昭媛留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温柔而婉约的,她性情和顺、眉目温软,是宫中最和气的主子。

景涟对她的印象也是如此。

——直到她隐隐察觉到,何昭媛温柔婉约的表面下,独独对她隐藏的不善。

但她去查文婕妤所说的那些消息时,并不是为了提防何昭媛,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何昭媛的另一面,仅仅只是想从深宫过往里,拼凑出更多属于母亲的影子。

父皇宠爱她,无条件骄纵她,但那些偏爱与纵容并不是毫无来由的,那是爱屋及乌,是无尽思念,它们源自于她的母亲。

即使在死后,也为她留下无尽庇护的母亲。

文婕妤有些惭愧,又道:“妾私下打听,何昭媛身边有位叫芙蕖的大宫女,但这位大宫女,是后来才到何昭媛身边的,在她之前,还有一位叫芙蕖的宫女,已经死了,现在这位填的就是以前那位的空子。”

景涟想了想,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印象。

文婕妤却说:“公主记不得实属正常,第一个芙蕖死的时候,公主还小呢。妾也是偶然从老宫人口中听到的只字片语——她死在崇德七年,春三月。”

景涟猝然抬首。

——崇德七年,春三月,扶云殿贵妃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