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正门大开,秦王翻身下马,阔步而入。
两侧侍从纷纷行礼,一道绯红的身影从房中奔出来:“二哥!”
秦王微讶,但他的反应只会比景涟更敏捷,快步迎上去,刹那间表情已经变得分外急切而欣悦,下意识套用最熟悉的开场白:“永乐,你……”
‘长高了’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前,秦王悬崖勒马,反应过来面前不是年纪幼小难得一见的异母弟妹,而是成婚三年芳龄二十,已经不太可能长高的永乐公主。
他硬生生话锋一转:“你一路辛苦,清减了不少。”
二人执手相望,仿佛是一对亲近无比的兄妹。秦王携着景涟向外行去,引她登车:“怎么赶着这个时候回来了,不年不节的,又多雨湿热,路上不好走,该等秋高气爽的时候行路。”
景涟扯出个毫无破绽的笑来:“我许久没有回京拜见父皇了,身为儿女不能在膝前尽孝,实在惭愧。”
秦王闻言颔首,不知信了没有。
他生了张斯文俊朗的面孔,说话声音不疾不徐,语气并不刻意造作,却自然而然令人感觉极为真挚:“父皇极想你,接到你的信后,立刻就命太子妃殿下主持布置含章宫,看样子要好好留你在宫中住几日。”
太子妃。
像是有一根透明的细丝从这三个字上生出来,一圈圈缠绕上景涟心头,轻轻牵扯着她的心神。
她自然道:“我出嫁前,和太子妃不大相熟。”
‘不相熟’已经是景涟修饰之后的说法了。
事实上,她和太子妃从未见过。
秦王伸手,将景涟亲自扶上车驾,闻言笑道:“不必多想,太子妃殿下端庄娴雅,德才兼备,秉持长嫂风范,待我们这些弟妹极为和煦……你怎么了,永乐!”
景涟脚下一绊,踩到了自己的裙角。
她耳畔嗡鸣作响,刹那间连秦王的关怀询问都几乎听不清了,唯有指尖粗糙起伏的触感分外清晰,牵扯着她的心脏急剧跳动。
“无妨。”景涟用力咬住舌尖,借剧痛保持冷静,在秦王与侍女的搀扶下站稳身体,眉尖蹙起,略带不解与担忧,“二哥,你这是什么时候伤的,这般严重?”
秦王抬起右臂,衣袖随之落下,堆积在肘弯处,小臂上的伤疤分外明显。
那是一条极长的蜿蜒伤痕,自手腕下方蜿蜒至臂弯处,表面起伏不平,呈现出一种吓人的深色。
他失笑道:“吓到你了?去年年底前朝余孽在上林苑中行刺,当时混乱中挨了一剑,所幸养好了,没留下后遗症。”
景涟压制住情绪,若无其事嗟叹关怀两句,钻进车中。
方才咬舌尖时用力过度,咬出血了。舌尖娇嫩,经不得痛,在车外时心神震动,还察觉不到疼痛,如今端坐车中,口中疼痛和血腥气一并涌起,景涟脸色微微泛白。
——在她的梦里,秦王扼住她的下颏时,右小臂之上,便盘旋着这样一道狰狞蜿蜒的暗红疤痕。
秦王亲口所说,这是去年年尾所伤。
去年那场刺杀事件震动朝野,景涟在宜州都听说了,还急急忙忙写了奏折回京请安询问。至于秦王当时有没有受伤,很容易打听到,秦王没有必要、也无法在这件事上欺骗她。
景涟指尖紧紧捏着袖摆,以至于绯红锦缎上留下了清晰的褶皱。
时至今日,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终于彻底灰飞烟灭。
那个鲜血淋漓的梦境,不是虚无缥缈的噩梦,而是她冥冥之中得以窥见的未来。
她端起兰蕊捧来的茶水,借此冲淡口中浓郁的血腥气。
等一盏茶徐徐饮尽,景涟若无其事问:“二哥,那些前朝余孽都抓到了吧。”
景涟这样问,是有缘由的。
历代君王即位,除了开国皇帝之外,无非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两种传承统绪。但人皆有私心,一般情况下,即使皇帝所在的大宗彻底绝嗣,也可以从宗室中过继子嗣养在膝下,极少有皇帝愿意采取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
很巧,当今天子的皇位,正是按照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从兄长穆宗皇帝手中接过的。
圣敬有仪曰穆,粹德深远曰穆。
无论怎么看,穆宗皇帝都是一位贤明君主。他在位时勤于政务,明察善断,任用人才,朝野风清气正,百姓生活安稳。
但很可惜,穆宗皇帝自幼体弱,疾病缠身,未满三十岁就驾崩了,膝下只有皇后所出的两个嫡子,太子五岁,幼子还在襁褓之中。
穆宗皇帝留下遗诏:太子年幼,主少国疑,着令皇弟吴王即位。
吴王便是当今天子,穆宗皇帝驾崩三月后,吴王与朝臣走完了三辞三让的必要表演,登基为帝。
但暗地里,市井间一直流传着另一种隐秘的怀疑。
——当年穆宗皇帝的传位圣旨上,写的是太子即位,皇后垂帘,陈侯、郑侯等朝臣辅政。是吴王早有谋逆之心,勾结郑侯,于穆宗皇帝驾崩当夜带兵入宫,逼杀穆宗皇后及二子,篡改遗诏,自立为皇。
这种说法听上去,远比前一种兄友弟恭的正常传位要刺激的多,在民间屡禁不止,为此杀了不少人,但就连景涟这个自幼养在深宫、出嫁仅三年的公主都听说过,可见这个传言极受广大百姓欢迎。
当然,从当今天子登基那日到如今,已经过了二十一年,传言依旧不绝如缕,也不仅仅依赖于它本身的刺激。更重要的是,这个传言在某些细节上非常经得起推敲,譬如穆宗皇后莫名其妙追随丈夫而去,两个年幼皇子也猝然急病而死。
又譬如穆宗皇帝生前最信重的陈侯,在当今天子登基之后,立刻牵涉入种种大罪,被投入天牢,三月后凌迟处死。而穆宗皇帝提拔任用的许多朝臣,也随着皇位更迭获罪、沉寂。
唯有郑侯,皇位更迭后多年风光如昔,膝下独子尚了天子爱女,虽然晚节不保满门获罪,但到底享受了十余年的权势富贵。
不管传言是真是假,这些年来,民间出现过不少打着‘穆宗太子’旗号,或是招摇撞骗,或是干脆意图谋反的人。
虽说这些穆宗太子都是假的,但此事事关江山社稷,只要沾上‘前朝余孽’‘穆宗太子’的边,就是毫无疑问的大罪,足以带着九族一同上路。
去年这次,比以往更为严重,刺客混入上林苑中,杀伤众多侍卫宫人,随驾的妃嫔朝臣亦有受惊受伤者,连颇受重视的秦王都留下了这样一道鲜明伤痕,可见当日情形多么凶险。
景涟当时身在宜州,听闻此事心惊肉跳,连发奏折回京,又向丹阳、国公府等询问情况。但宜州路远,来往颇费人力,纵然丹阳县主与定国公府都及时传信过来,终究不能说得面面俱到。
这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秦王策马靠近车驾,道:“当日混入上林苑的刺客已经全部处死,但他们是如何混入上林苑的、兵刃从何而来、背后有无指使者……种种问题都还在细查。”
景涟于是心中有数:京中气氛恐怕仍然紧绷,行事说话要加倍注意。
车轮辘辘作响,驶入京城城门,车内车外景涟秦王各怀心思,却都做出一幅兄友妹恭,十分亲近的模样。
景涟弃车换辇,乘轿辇入宫,前往福宁殿拜见皇帝。
轿辇快到时,秦王在旁看见兰蕊怀中抱着的木匣,打量几眼,道:“这是什么?”
景涟低眉一笑:“宜州没什么珍品,好不容易搜罗来一些东西献给父皇,二哥可不要取笑。”
秦王正欲接话,声音忽然一顿。
天边灰蒙黯淡,景涟揭开帘幕,去看秦王为何骤然止声,忽然觉得眉心一凉。
是天上忽然飘落细雨,雨丝细密连成一线,化作天地间有形无形的一道帘幕,飘入车辇帘幕之中,模糊了景涟的视线。
朦胧中,景涟望见前方宫道之上,多出了一抹杏黄。
那是一道盛大的杏黄仪仗。
她的眉梢轻轻扬起,从前在宫中,自先太子妃薨逝,她许久没有见过能用杏黄仪仗的人了。
“那是……”她的唇角也扬起,含着淡淡的疑问与兴趣,“太子妃?”
“是。”景涟听见秦王的回答从轿辇外传来,“那就是太子妃。”
仪仗渐近,连绵的雨声中,轿辇中前来接引的女官同样俯身,在景涟耳畔轻轻耳语,尽职尽责地再度提示她来人的身份。
“那是东宫的仪仗,宫中现在只有太子妃能用了。公主恐怕没见过这位殿下,太子妃出身信国公府,先皇后薨逝后,太子妃一直代掌六宫宫权、教养东宫皇孙。”
景涟托腮,轻柔笑道:“我知道。”
她听过她,太子妃贤名远扬,即使景涟在遥远的宜州,也听到过太子妃的声名。
并且她知道,不止于此。
宫中的女官只在意宫权握在谁手上,宫外的朝臣却更关心皇权所在。
太子是储君,在太子活着的时候可以名正言顺分享天子权力,东宫属官近百,近似一个微缩的朝廷。而当太子身死、皇孙年幼时,天子为了朝局平稳,也为了互相制衡,这部分权力被理所当然转移到了太子妃手中。
她是太子妃,却又不仅仅是太子妃。
她代替太子皇孙,执掌东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她行使着丈夫遗留的权力时,她发挥的作用近似于太子;当她以嫡母的身份教养皇孙时,她同样可以代行皇孙的职责。
李桓曾经向景涟提起过她,定国公来信说起明德太子妃,称朝野上下叹服,称赞她有宰辅之材——太子薨逝三载,东宫属官虽然屡有变更,但人数并没有减少,地位也没有下降,这说明太子妃举重若轻,安抚住属于东宫的大部分人才,稳住了东宫局势。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在东宫的顶梁柱太子身死、皇长孙幼小不能理政的情况下,东宫动荡不是最惊人的情况,东宫平稳才是。
丹阳来信中,也提起过太子妃。
丹阳就要朴实很多,说太子妃色可倾国,是仙姿脱俗的绝代美人,连声叹息自己为何不好女色。
倾国之色,宰辅之材。
这是个近乎完美的女人。
纷繁念头从景涟脑海中闪过,现实中却只是须臾。
杏黄的仪仗渐渐近了,最终停在了福宁殿殿阶之下,与景涟的轿辇仅隔数丈。
宫人们俯身拜倒。
行礼声中,杏黄的轿辇帘幕寸寸揭开,一张无比动人的美丽面孔从帘幕后露了出来。
景涟的呼吸忽而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