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宜出行。
宜州炎热干旱,偏偏今年五月接连下了大半月的雨,城内外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第一缕日光漫上天边时,夜晚的雾气还未散尽。两扇沉重的城门开启,吱呀轻响。
城门内,盛大的公主卤簿穿透清晨朦胧的薄雾行来。
本朝公主出行的全幅仪仗,仅开道、执者、车幅等随行人员,便至少有三百余人,执伞、扇、幡,刀、弓、槊等,场面极为宏大,天家排场,浩浩荡荡。
景涟不欲大张旗鼓惊动沿途,故而下令一切从简,削的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纵然如此,依然十分瞩目。
公主的车驾被簇拥在正中,缓缓驶出宜安城。
越过城门的那一刻,景涟鬼使神差揭开车窗帷幔一角,回首向后望去。
她看见李桓单人独骑,遥遥立在将散的晨雾深处。隔着盛大的仪仗与浩荡的侍从,李桓心有灵犀般抬眼,二人遥遥相望。
他的口唇开合,景涟看不懂他的口型,微感怅然。
她手一松,帷幔再度落下。
景涟收回目光,平静吩咐:“加快速度。”
从前在京中,永乐公主景涟行事张扬、讲究铺排气概,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过景涟有个好处,从来不为难自己。她好锦衣华服,铺排气概不假,但当这些东西会给她带来麻烦,说舍弃也就舍弃了。
从宜州归京的路上,每日投宿驿站,第二天重新上路时,永乐公主的仪仗都会再减少一部分,等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时,除了公主车驾格外华贵,一望而知非常人可用之外,这支车队看上去和公主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连竹蕊这么谨慎又沉得住气的人,都禁不住忧心忡忡地劝说景涟:“公主未免操之过急了,撤下全幅仪仗,这样行路固然迅速,却容易让人误会。”
景涟明白竹蕊的言下之意。
她当年下嫁李桓,随李桓离京。天子宠爱她,不愿听到公主三嫁的流言,所以刻意加大赏赐,又准景涟使用太子妃规格的仪仗,排场何其盛大,一时间流言风向陡转,都在感叹艳羡天子对永乐公主的宠爱。
她浩浩荡荡下嫁离京,而今突然归京,没有仪仗、低调来去,落在旁人眼中,说不定便要疑心永乐公主失了圣心。
景涟摇头道:“这些猜测流言,是最不必要放在心上的,父皇疼爱我,流言便不攻自破。”
后半句不太吉利,她没说出来——若是天子对她的眷爱变淡,排场铺的再大,迟早也会被人看出来。
景涟如此着急归京,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她不知道梦境是发生在多久之后。
梦里的她与如今相比,神态气质虽然更加沉着稳重,容貌却分毫未改。天潢贵胄保养精细,妆容盛丽,短短几年内很难看得出容貌变化,景涟根本无法判断梦境发生的时间。
父皇春秋正盛,可朝局争斗历来变幻无常,倘若梦境发生在现实的十年八年之后也就罢了,倘若就在这一两年间,景涟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一整个五月,她坐在宜安城国公府里,反复思忖斟酌,考虑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应变。一个公主能做的事太少,能够摆上台面的筹码近乎于零。
她唯一的依傍,就是梦境里泄露出的细枝末节,以及天子对她凌驾于诸皇子皇女之上的宠爱。
她的筹码太少,所以她必须抓紧时间。
但这些话不宜宣之于口,更不能对竹蕊她们说。景涟随意敷衍几句,安抚住竹蕊,揭开车帘望向官道两侧田地里的庄稼。
这时麦田正转作金黄,一望无际,很是好看。景涟看得新奇,叫来车外一个侍卫,命他拿些钱去买几枝麦子回来。
田地里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几个移动的黑点,是农人在劳作。侍卫动作很快,下马跑过去,不多时折回来,这些农人也真是实诚,侍卫抓了一小块银角子,农人们抱了一大捆麦子给他。
兰蕊挑了两支最大最饱满的呈给景涟。
景涟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玩了一会,很快没了兴趣,兰蕊正要将麦穗拿出去,景涟忽然心头一动,叫住兰蕊:“这些麦子长得怎么样?”
兰蕊一懵,讷讷道:“奴婢六岁就在公主身边侍奉,不学这些啊。”
竹蕊反应要快一点,招手叫来花房宫女,那宫女虽然不明白公主为什么突然开始关心庄稼,仍然答道:“麦穗饱满,颜色金黄,长势很好。”
景涟于是吩咐:“方才买的那捆麦子还在吗?你去挑拣出最好的,妥善收起来,从今日起每经过一个州县,都去问当地农人买些庄稼,挑出最好的收起来,待回京献给父皇。”
她着急回京,匆忙准备了一些宜州当地特产,又加上三年来收集到的珍奇之物。但天子坐拥四海,有什么珍宝没见过?要想入他的眼,只能另辟蹊径。
常言道江山社稷江山社稷,社稷中的‘稷’指的便是粮食稼穑。帝王尚且要亲耕劝桑农,献上庄稼绝不会有半分错处。
景涟如此吩咐下去,随行侍从自然不敢疏忽,等到车驾行至京郊时,已经专门辟出了一辆马车来放置沿路收集的庄稼。每一地的庄稼都被精心挑选出几枝,放在一个分成数格的大木匣里。
当晚景涟下令,就近在京郊县内投宿,次日一早入城。
此时已近七月,昼长夜短,次日景涟醒来,天光大亮之际,侍从来报,城门已开。
景涟不紧不慢地起身,梳妆更衣,驿站外永乐公主仪仗已经重新备好,只等公主登车。
“再等等。”景涟从窗下望出去,注视着驿站外隐约招展的青幡。
“等?”兰蕊疑惑道。
景涟唇角微扬,含笑道:“等人来接我们。”
前一日公主府侍从飞马入京,宫中已经得到她今日归京的消息,必然会派人来迎接她。
来人地位高低,直接象征天子对她的看重程度。
离京三年,即使景涟时常写信回京,年节献礼请安奏折一个不落,但远在他乡与近在身旁终究不同。
景涟认真盘算过,她可以用的筹码不多。
父皇对她的宠爱看重,无疑是她最大的依仗。
景涟很想知道,父皇派来迎接她的人是谁。
她的表面却丝毫不显,唇角衔笑神态自若,不露半分焦急好奇之色。但很快,那自若的笑容僵在了唇角,因为侍从匆匆而来:“公主,秦王殿下奉圣命前来,正在驿站外等候。”
秦王。
是秦王。
梦境中那只钳住她下颏的手不断用力,扭曲而狰狞的可怖面孔再度徐徐自景涟记忆深处升起。
刹那间景涟面色骤变,血色从她娇艳绯红的颊边迅速褪去,以至于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那不仅是因为恐惧,还因为恼怒与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