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驸马

轰隆!

天际闷雷炸响,乌云翻滚,偶有光亮穿梭云间,带起连串雷声涌动不休。

下雨了。

这雨来得很急,又很大。竹蕊站在院中,第一滴雨水砸落在她脸上的时候,竹蕊觉得眉心一痛——不是‘眉心一凉’,而是痛。

她提起裙摆三步并两步跑进屋檐下,凉风终于起了,挟着雨滴,劈头盖脸往檐下吹来,立刻打湿了竹蕊的半幅衣裙。

竹蕊兰蕊面面相觑,眼看檐下已经不能站人,只得避入正房旁的小茶室,不住伸着头往正房门前窗下看去,心下担忧。

窗外雨声如瀑,雷声连绵,传至房中景涟耳畔,将她仍陷在梦境余韵中的思绪唤醒。

僵坐片刻,景涟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知何处而来,却异常笃定的念头。

——梦中所见的荒诞情景,都是真的。

那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噩梦,而是真真切切的未来。

她不知这种荒谬的笃定从何而来,但这个噩梦本身就来的很不寻常。第一夜、第二夜,直到昨夜,她在梦中看到的景象从散碎到完整,最终窥至全貌。

就像昨日晚间捧起那碗安神汤时,心底亦有个同样笃定的声音告诉她:今晚仍然会做梦。

景涟又怔怔坐了片刻,才揭开锦被下床。

外间窗下陈设着一张书案,景涟晚间就寝,不喜欢将窗子全部封死,往往开一两扇窗通风,反正窗上还糊着一层细密的纱,不必担心招来蚊虫。

昨夜书案旁这扇窗开着,侍从们被景涟遣出去,没来得及关,风雨吹打过来,寒意直往窗中钻,雨丝从窗纱细密的孔中渗进来,窗下地面湿淋淋的一片。

砚中尚有残墨,景涟站到书案前,冷风一吹,吹得她打了个激灵,头脑反而更加清醒。

景涟提起笔,抑制住心头余悸,开始仔细回忆,慢慢梳理自己的梦境。

当今天子共有九子十一女,景涟在皇女中排行第五,尚且在世的兄姐共有五人,两位公主、三位亲王。

那三位亲王,分别是皇二子、皇三子、皇四子,被封为秦王、齐王、楚王。

梦境中,秦王篡逆,攻入皇宫,逼杀了齐王楚王,窃据皇位。但随后发生变故,或许是有人起兵讨伐,所以秦王才会说“大军兵临城下,勋贵隔岸观火,世族待价而沽。”

回忆到这里,景涟提笔的手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色。

“郑熙要你,言氏保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下嫁李桓之前,父皇曾为她另外择选过两桩婚事,都是极好的人才,顶级的门第。只可惜,这两桩羡煞旁人的婚事,都草草了结,短促如昙花。

她的第一位驸马出身勋贵,名唤郑熙。

她的第二位驸马出自清流魁首言氏,是言氏嫡长子。

这两个人,都曾是少年俊彦,世间英才。

他们一个被景涟毫不留情地放弃,另一个则毫不留情地放弃了她。

景涟并不是傻子,秦王话中深意再明白不过:大军压城,他需要朝中有力的支持,郑熙与言氏同时将她作为交易条件提出,所以秦王将她抓进宫中,预备作为筹码。

可是郑家已经获罪,郑熙他……

郑熙他竟然还活着吗?

景涟蹙眉,面色微白。

不,不对!

‘言氏保你’是与‘郑熙要你’相对的,郑熙来者不善,其意昭然若揭。

但秦王的话未必可信,言氏当真是要保她吗?

她这个公主,在皇权统绪变更的巨大震荡下,当真有资格成为举足轻重的一枚筹码吗?

想到这里,景涟忽而怔愣。

她想起另一个声音,那个陌生的、不见其面的轻佻声音在她耳畔说:“太子妃眷爱公主。”

眷爱,指关怀喜爱,是个十分正式的用词,并不是能随便用的。

景涟上一次见到这个词,是在赐婚她和郑熙的婚旨上写着:帝眷爱公主。

景涟竭力回忆,满心茫然,一时间连满心沉重都忘了,唯剩百思不得其解。

——她同东宫中那位太子妃,甚至未曾谋面,何来如此深厚的殷殷情谊?

骤雨渐小,转作细雨,连绵不绝,一直下到次日清晨才停,清辉堂阶下积了不少水,将第一层石阶全都淹没。

府内医官再度急匆匆提着医箱赶来,留下一剂奇苦的药而后离去。

在窗下吹风半晌,固然有助于保持头脑清醒,但也很容易受寒头痛。

竹蕊端来一碗漆黑的汤药,白雾升腾苦味弥漫,景涟只看了一眼,就嫌恶地转过头。

昨夜她没有再做梦。

大火、兵戈、鲜血和动乱,悄无声息地从永乐公主的梦境中淡去了。睁开眼,内室华丽阔朗,淡香升腾,侍女们行走间步履款款,帐幔上悬挂的珠玉叮当作响,全然一幅富丽安逸的太平景象。

但景涟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梦境中跌在她身侧的人头,鲜血喷溅在她的裙畔,肌肤仿佛能隔着衣裙感受到温热黏腻,令她心悸,然后忍不住想要作呕。

她别过头去,一手用力抵住眉心,借此抑制难捱的头痛:“太苦了,端走。”

竹蕊连忙道:“已经备下了玫瑰糖和澄沙乳酥,这两味点心香气馥郁,甜蜜适口,最能压住苦药。”

景涟坚决拒绝:“我只有一张嘴,还能同时既吃又喝?这苦味我半点也受不了,快端出去,别让药气沾染了我的妆台衣饰。”

公主平日里不难侍奉,但执拗起来,也真是难缠。竹蕊唯有苦笑,正要继续劝告,忽然看见门口珠帘一动,兰蕊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景涟眼风一扫,同样注意到了兰蕊的动静:“进来说话,缩在门前作什么?”

兰蕊讪讪挑帘走进来,很关怀地问:“公主头还疼吗?”

景涟按了按眉心,蹙眉忍痛:“还好,有话就说。”

兰蕊小声道:“驸马回来了,听说公主身体不适,在清辉堂外求见。”

景涟面色变了变,道:“叫他进来。”

兰蕊不敢拖延,连忙转身亲自往门外走去。

竹蕊纵然很想劝景涟良药苦口,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将药碗捧进托盘,正要端着出去,只听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廊下过来,转瞬间到了门外。

“公主。”定国公世子、驸马李桓挑帘而入,关怀道,“兰蕊说你受了风?现在怎么样,喝药了没有?”

话音未落,李桓一眼看见竹蕊捧着的托盘,顺手试了试药碗尚热,了然道:“又是这样。”

他对竹蕊摆了摆手,示意竹蕊可以走了,自己接过托盘,朝床前走去。

景涟仰头看他,目光化作拂面的风,一寸寸掠过他的眉眼、鼻梁、唇角。

这张脸比郑熙更秀俏,又比言怀璧更清俊。京中丹阳郡主为首的好事者私下品评年轻俊彦,以家世容貌、文韬武略为准则,称最佳四人为‘四公子’,李桓便是其中之一。

单凭他这张脸,就确有上榜的资格,可见丹阳排榜公正,不含私心。

他的身形颀长,肩背笔直,手里还端着托盘,行走时依然轻捷而挺拔。这让景涟想起四年前李桓顶着纷纷流言跪在立政殿前,当着满朝公卿坚持求娶她的那一日,当空的烈日也像今天这样毒辣,他的脊背笔直一如松竹,仿佛永远不会退却。

如松如竹,如圭如璧。

但景涟的梦里没有他。

李桓在床边落座,信手放下托盘,望见景涟目光,莞尔道:“公主怎么这样看我?”说着探探景涟额间,确定并不发热,才将药碗端起来。

景涟微微别开脸,不去直视李桓,淡淡道:“昨日端午,你没回来。”

李桓一怔,旋即笑了,柔声道:“公主恼了我,是不是?”

他笑着赔礼:“路上多雨,不敢连夜赶路,所以晚了一日回来,都是我不好,不过我给公主带了件好东西回来,公主先看完再恼我好不好?”

景涟说:“哦?你这趟公差走得倒远,我以为你一直在宜安城里呢。”

这句话语调极淡,却隐隐含讥带刺。李桓和景涟成婚三年,虽不敢说全然明白公主的心意,至少也能摸透七八分,一听就知道不好,连忙问:“公主此言何意?”

景涟平声道:“没什么意思,只是白问一句,城南那边的宅子住着可好?想必物和人都比这边合心意,是不是?”

李桓手一颤,碗中汤药荡开漆黑涟漪:“公主,我……”

“你什么?”景涟声音微扬,“说啊,李敬之。”

李桓口唇微动,话音即将冲口而出,下一刻硬生生止住。

他低下头,下意识避开了景涟的目光,将药碗放在一旁,起身后退两步,垂手低声道:“是臣一时糊涂,酿下大错,但凭公主责罚,只求公主消气,不要气坏了身子。”

李桓的声音不高,却很坚定。

每一个字都饱含愧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景涟用力闭了闭眼,再度睁开:“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问题的答案李桓早已想好:“两月之前,出去吃酒时,不慎多饮了几杯……珠娘并非风尘女子,而是卖唱的歌女,醒来后便要寻死,此事过错在臣,断不能因此逼死无辜,便将她安置在城南宅中,供养衣食。”

“一时糊涂?”景涟缓声问。

李桓说:“是。”

“那杯酒的力道可真大。”景涟气得失声冷笑,“两个月,你出入那里到底有多少次,要不要本公主叫人进来帮你数清楚,两个月还不够你醒酒?”

冷汗几乎瞬间渗出,打湿了李桓脊背衣衫。

他不清楚永乐公主到底知道多少,为今之计,只能按照事先做好的准备,将此事定性为‘养外室’。

“是臣糊涂。”李桓涩声道,“臣……”

景涟的心重重一沉,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直起身,霍然打断李桓话语:“你过来。”

李桓不解其意,仍然上前。

啪!

一声轻响。

李桓面颊偏向一旁,左脸微红。

景涟已经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她动作幅度并不大,如果不是耳光余音仍在回荡,那个动作几乎像是轻抚对方面颊。

她理着衣袖,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却已经冷到极致:“李桓,当年你求娶本宫时,本宫曾经说过,此生最恨的两件事一是欺瞒,二是背叛。你我至亲夫妻,诸事皆有余地,唯独这两条忌讳,本公主绝不饶恕。”

她玉白面颊上泛起两抹含怒的绯色,定定注视着面色复杂的李桓。

“你蓄养女子,是为背叛;私设外宅,是为欺瞒。”

李桓失态地朝前一步,口唇微张,似要解释,最终却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他无法解释。

一个已经成婚的男子,在外面不为人知的私宅里,悄悄养着一个颇有姿容的年轻女子,对正妻三缄其口,不敢吐露。

——除了蓄养外室,再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他的行为。

李桓颓然地张了张口,眼底泛起哀色。

他知道公主将要说什么,一旦说出口,必然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但可悲的是,于情于理,他都无法辩解。

景涟看着他,平静说道:“你我夫妻之情,今日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