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梦

崇德二十一年,五月初五。

天色阴沉,灰蒙云层压在宜安城上空,没有半点凉风,树梢上的绿叶纹丝不动,窒闷炎热,仿佛置身蒸笼之中。

城东定国公府中,气氛却很欢快。

婢仆们三三两两走过檐下,腰间挂着模样相同的深碧香囊,香囊上绣着艾草花纹。

倘若掂一掂那香囊,就会听到哗啦啦的铜钱碰撞声。

五月被称作毒月,今日是端午,端午又有毒日之称。宜州向来有端午佩戴艾草香囊祛邪避灾的风俗,所以宜州高门大户,这一日往往为府中上下赐香囊,取一个平安的好意头。

定国公府位列宜州高门之首,自然也是如此,赐下的香囊里却以艾草花纹替代艾草,香囊中则装满铜钱。

对于普通婢仆而言,这些钱抵得上一个月的月例,足够买一车不值钱的艾草,喜悦可想而知。

祛邪避灾?还有什么比钱更能祛邪,更能避灾?

新进府的小婢女捧着手中香囊,反复感受沉甸甸的重量:“国公府真是大方。”

很快有人纠正她:“是公主大方,自从公主开始管事,府里上上下下都加了月例,不止是端午,每逢年节,都有额外的钱发下来,至少也有咱们一个月的月例那么多。”

小婢女惊呆了:“这么多钱?”

别的婢仆听见了,禁不住插口道:“是啊,咱们府上的公主可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女儿,当然富贵,听说三年前公主到宜州的时候,装行李的第一辆马车进了府门,最后一辆马车还在西城门外呢!”

“要我说还是公主慈和,高门大户的主子哪个不富贵,有的主子别说发铜钱了,还恨不得把下人手里那几个钱榨干净呢!”

婢仆们掩嘴偷笑,这说的是宜州别驾府上,那位别驾夫人出了名的生性悭吝,去年府中周转不开,她竟抓了几个管事送进官衙,声称下人在账上动手脚偷她的银子,要抄了管事们的家。

天可怜见,别驾夫人绰号钱串子,杂草都能被她榨出油来,偷她的钱好比从铁公鸡身上拔毛,难如登天——平白让宜安城高门大户看了笑话,闹得别驾府上婢仆惶然,何苦来哉?

说到这里,婢女们心下都生出些兔死狐悲来,旋即又大为庆幸:“还是咱们公主最慈和。”

婢女们低声说笑着走远,像一尾尾欢快的鱼儿散进湖里去了。

没人留意不远处廊柱后,走出个青衣的女官。

竹蕊站在原地,看着领完铜钱香囊的婢女们走远,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朝内院清辉堂走去。

清辉堂是国公府的主院。三年前,永乐公主下嫁定国公世子李桓,随李桓出京赴任,住进宜州这座定国公府,清辉堂就成了公主的住所。

和外院的热闹欢快不同,踏进清辉堂的院门,气氛立刻变得冷寂,来往侍从蹑手蹑脚各自噤声,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另一位女官兰蕊迎上来:“都发完了?”

竹蕊举起名册:“发完了。”

永乐公主做事很有条理,连带着身边人行事也沾染了她的风格。譬如每次年节阖府赏钱,都命各处婢仆由管事统一带着,不许私下独自去领,现场报上姓名,由账房在名册上打个钩、按下指印,才能领走属于自己的一份。

“少了十三个人。”竹蕊翻开名册中折角的几页,把没打钩的名字指给兰蕊看,“都是宜州国公府的家生子。”

兰蕊嗬一声,阴阳怪气道:“还从府中调家生子过去,好大的排场,十三个够用吗,城南那宅子可不小,要我说就该弄一百一十三个,把国公府的奴才全调走,才够风光。”

竹蕊瞪她:“慎言!”

兰蕊道:“不是我不懂尊卑上下,实在是这事叫人恶心——当初可不是咱们公主非要下嫁他定国公府,是驸马自己跪在立政殿外求来的,指天发誓此生没有二心,现在才三年,已经开始置外室了——他这一辈子,竟这么短吗?”

说到最后一句,兰蕊激动起来,不由自主抬高了声音。回过神来,赶紧捂住嘴,朝身后屋内张望。

竹蕊顾不得笑,连忙问:“公主还没起吗?”

兰蕊蹙眉,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公主这几夜噩梦不断,昨晚我值夜的时候,公主梦里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精神不济,早上自然醒的晚……都怪驸马!”

永乐公主的噩梦,是从三日之前开始的。

那天夜里,兰蕊值夜,在窗下的小榻上浅眠时,忽然听见当啷一声脆响。

兰蕊猝然惊坐而起,只见床榻纱幔上映出公主的侧影,连忙赶到床前,永乐公主正拥着锦被呆呆坐着,神情既惊且惧,压枕的玉如意被挥落在地,跌成一地碎片。

兰蕊以为公主发了梦魇,然而公主呆坐半晌,却摇了摇头,迷茫道:“做了个噩梦,但……记不清了。”

次日竹蕊值夜,怕公主再做噩梦,竹蕊没敢睡,只时不时闭眼养神,熬到天快亮时,听见床榻上传来低低呓语,公主额间细汗满布,眼眸紧闭。

这一次公主醒来后,还记得梦中的零星画面,竹蕊和兰蕊忧心忡忡地问起,公主怔了半晌,说梦里是铺天盖地的大火,鲜血、尸体和纷乱的喊声。

医官匆匆赶来,诊了半天脉,一无所获,给公主开了两剂安神汤。

但公主没有喝。

整整一日,她心不在焉,神情变幻,晚间安神汤端上来,公主一手拿起汤勺,却迟疑了半晌,最终又放回原处。

房门外,兰蕊生怕惊醒了公主,压低声音,神色却依然忿忿。

忽然,她的面色一紧,收住话音,和竹蕊几乎同时朝房中奔去。

——一声惊叫从房中响起,正是永乐公主的声音!

内室的床榻帐幔后,半张更胜芙蓉的美丽面容若隐若现。

永乐公主景涟拥衾而坐,她垂着头,看不见神色。直到兰蕊二人急急奔来,足音渐近,她才身体颤了颤,像是直到这一刻才从噩梦中猝然惊醒。

“不要进来!”

兰蕊与竹蕊对视一眼,愕然道:“公主……”

景涟沉声道:“都出去,谁都不准进来!”

即使她竭力压制情绪,尾音仍然隐隐变了调,泛起尖锐的余音。兰蕊与竹蕊终究不敢违拗,担忧地张了张口,还是朝外退去。

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门合上的瞬间,景涟再也支撑不住,掩住心口剧烈喘息。

她俯倒在锦被中,如云乌发尽数垂落,遮住她苍白如纸的娇艳面容。

梦中的惊骇与恐惧潮水一般翻涌而上,攫住她的整颗心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景涟颤抖着合上眼,梦中的景象仿佛再度浮现在眼前。

她看见火光映亮半边天穹,将黑夜渲染成一片金红的白昼。火光更远处的阴影里,快马疾驰来去,马蹄声、兵戈声,远远传来的嘶喊与惨呼声交织成一张密密的大网,覆盖了整座京城。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出现在一座府邸的朱门高阶之下,骑士滚鞍下马,冲进了府门。

府门在她身后重重合拢,下一刻数支冷箭飞来,钉在合拢的门扉上,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渐次逼近,仿佛连大地都在颤动。

骑士踉跄冲入这座府邸,府中灯火通明,侍卫严阵以待,将府中景象映得分外清晰,也分外熟悉。

景涟愕然惊觉,这座府邸的主人竟然是她。

——是了,这是她位于京中的永乐公主府!

“公主!”那名骑士拜倒,景涟抬眼望去,看见了自己的脸。

刹那间,有种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景涟看见‘自己’急急站起:“还行什么礼!你怎么样,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那名骑士抬起脸,景涟这时方才惊觉,她是个穿着轻甲的女子:“公主,秦王的兵向着公主府来了,看模样来者不善!”

“秦王疯了吗?”梦中的竹蕊立在一旁,闻言惊怒道,“行篡逆之举,逼杀齐王、楚王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对姐妹动手?他是想效仿秦二世暴虐之举,受万世唾骂吗!”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而下,景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叫‘秦王行篡逆之举’?什么叫‘逼杀齐王楚王’?

——父皇在哪里?禁卫在哪里?拱卫京城的中军大营又在哪里?

彻骨寒意从肺腑间渐渐蔓延开来,景涟只觉得四肢都变得冰冷麻木。

眼前画面飞快掠过,转瞬间府门外的熊熊火把映亮公主府正院,画面次第轮转如走马灯,下一刻画面定住,景涟看见‘自己’被迫仰起头,一个声音传来,隐带轻佻。

“我见犹怜,永乐公主名不虚传,担得起红颜祸水的名号。”

秦王阴沉的面孔出现在景涟眼前,他身披龙袍,那件龙袍显然不太合身,如同匆忙寻来随意套上的。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原本可称英俊的面容此刻变得狰狞扭曲。

“永乐。”他低头看着‘景涟’,眼底闪烁着令人心惊的、困兽般走投无路的混沌疯狂,“郑熙要你,言氏保你,大军兵临城下,勋贵隔岸观火,世族待价而沽,谁都不肯轻易出兵,除非朕拿你去换,你说,你说,朕该把你送给谁?”

话至尾声时,秦王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焦躁,掐住‘景涟’下颏,近乎嘶吼出声。

景涟面色泛白,和梦中的自己几乎同时开口,艰难挤出破碎的话语:“郑熙,言怀璧,他们……”

秦王甩开她,当啷一声拔出长剑。

景涟吓得一颤,一双手自身后伸来扶住梦境中的她,那个轻佻的声音近在耳畔,隐隐带着叹息与笑意:“从前太子妃尚在时,坐镇东宫威压诸王,更没有人能越过太子妃触伤公主,可惜太子妃毒发身死,东宫一党顷刻间风流云散。”

他话中似有深意:“太子妃眷爱公主,可曾为公主留下过什么倚仗吗?”

景涟还未来得及细思,下一刻寒光如电,映亮整间殿宇。

有什么东西打着旋飞上半空,掠过景涟面前,扑通一声掉落。

那是一颗头颅,它重重摔落在‘景涟’裙畔。

无头的尸体摇晃两下,颓然倒地,腔子里的鲜血狂喷,染红了‘景涟’的裙摆,也染红了景涟的全部视野。

殿内兵戈声骤起,但景涟什么都听不到了。

头颅的双眼仍未合上,死不瞑目的眼睛和虚空中的她对视着。

彻骨寒意席卷了景涟的身体。

她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