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深宅怪物(十)

确实不能怪长工,只能说隋逍有此结果,全赖他自己品性不端。

隋云川脸色依旧难看,直到大夫从隋逍房中走出,面色凝重:“二爷身上不少蛇虫咬下的伤口,余毒未清,烧得厉害,拖了这么些时日,就算是老朽也不敢保证会不会留下隐患。”

隋云川心急问道:“那腿呢?腿可能医好。”

“骨头现在是接上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二爷需得好好养着。”

隋云川来回走了几步,眉头紧皱着,似乎又忧心又伤脑筋,众人见他这副严肃的模样都不敢出声,最后隋云川瞧了一眼大夫,沉声道:“无论什么名贵药材,只要能让他好起来,您只管开口,我隋家都付得起。”

在霁城,隋云川向来有好名声,他有这样的反应不奇怪。只是许多事情并不是靠银子就能解决,隋逍这些伤病,更不是靠银子就能治好的。大夫有心无力,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告辞了。

跪在地上的长工抹着额头上的汗,偷偷看隋云川的脸色。隋云川心累,摆了摆手叫他们下去。

隋逍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脸是青色的,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上布满细小的伤口与脓包,整个人跟脱了一层皮一样,又黑又瘦。

他神志不清地喊着疼,骆惠云就扑在他身上大哭,沈芊巧看不过去,拉着她起来:“让逍儿好好休息,兴许明日就能醒了。”

半晌,隋泓辛叹了口气:“我们隋家是造了什么孽啊,这一个两个的……”

三房接到消息赶过来,隋泓璨和赵颜也安慰了一通骆惠云,她这才止住了大哭。

下人已经跟他们讲过发生了什么事。隋泓璨瞧了瞧起隋云川,又撇开眼睛望向别处,最终同赵颜对视一眼,各自移开,郁桑注意到他们这些小动作,静静看着这对夫妇。但隋泓璨和赵颜夫妇俩话本就是不多,俩人各自安慰了二房几句,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

一天的折腾让隋云川脸上疲态尽显,郁桑打了温水,细细为他擦手,隋云川低头看她,面容在灯火跳动中变得晦暗不明,窗外的叶子落了几片,坠到地上发出不易察觉的响动,月影婆娑,与灯光一起晃得人眼花。

他一只手轻轻抬起郁桑的下巴,郁桑过于柔美的线条让这一切变成一种梦呓,她的双眸、皮肤、声音……那都是梦呓的序曲。良夜夏暖,夜风中仿佛有花草拔节疯长的声响,噼啪作响。

隋云川打量着,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想从这一场过于美好的梦呓中抽身,但他没能做到。他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这个笑容让他消瘦的身躯沾染上活力。

“高兴么?”他说:“隋逍碰上这样的事,你心里会不会有一点高兴?”

郁桑不知他是在试探还是什么,她看着隋云川的脸:“二爷的事情,我不敢高兴。我只希望他能快点醒过来。”

“撒谎。”隋云川敲了她的额头:“你的眼睛分明是在说,恶有恶报,大快人心。”

或许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郁桑对隋逍的遭遇确实没什么同情,但她自认自己应该没有表露的那么明显,这层温和良善的外皮,她还披得很好。

郁桑舔了下干燥的唇,摇了摇头:“我没这么想过,虽然我讨厌他,可若真要让他赔上一条命……还是算了。”

隋云川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手指划过她的鼻尖,举止亲昵:“你啊……”他连呼吸都变轻了,声音温和:“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

屋子里温度升了几分,让人觉得有些热,郁桑推开窗让风吹进来,瞧见沈芊巧独身一人前来,步履匆匆,神情严肃。

她还没来得及出门迎接,扣门声就响了起来:“云川,开门。”

隋云川打开门,沈芊巧眼神凌厉地往郁桑身上一瞧:“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同云川说。”

沈芊巧语气不善,仿佛压了不少怒火,郁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这气氛也觉得不对,低下头快步走了出去。

不过沈芊巧只是叫她出去,又没说她不能听。隋云川身体不好,沈芊巧平日里向来都是顺着他的,突然变成这个模样,必定有大事发生,她又怎么能错过。郁桑待在门外,贴着墙,不走远,屋子里的人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但顺着风,她还能听个一字半句的。

“……怎么能做这种事?”

“娘说的我不明白,我做了……”

“若不是我瞧见了……给毛五钱……还真以为……”

“……你暗中让陈管事和那些长工……从一开始就是个针对逍儿的局……”

屋子里头的声音断断续续,让人横生出不少猜想,郁桑又往门边上靠了靠,这次便听得更清楚了,连隋云川素来惯有的轻笑声仿佛都能听清。

“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今晚若不是我亲自去,换了别人撞见陈管事给毛五那么多钱,他们会怎么想?”

隋云川抬起手,用两根手指碾碎了一支蜡烛的烛火,漫不经心道:“陈管事这次做事也太不严谨了。”

“你……”沈芊巧气得说不出话来:“你明知道逍儿的个性,故意叫毛五勾他去那些腌臜地方,在路上耽搁时间,还让他们在回来的路上经过平时不走的崎岖山路……你还做了什么?”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默,郁桑听得津津有味,隋逍的遭遇竟然是隋云川刻意为之,他的马脚终于要露出来了吗。

隋云川沉默许久,低低叹了口气,复又笑起来:“我做了太多安排,都记不清了。”

这个回答让沈芊巧一时气节,她恨恨道:“你真够狠心,逍儿毕竟是你的弟弟。”

“我狠心?”隋云川的语气骤然便冷,隔着一道门,郁桑实在相像不出来,平时总是温和轻笑的脸上,现在会是什么表情。

他上前一步逼近沈芊巧:“娘这话说的不对,我没要他的命,已然是宽宏大量了。娘不如想想自己以前做过什么,在爹为了个妖物要抛妻弃子给你休书、让你成为下堂妇的时候,娘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那些都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不错,可那也是娘默许的,我那时不过十二三岁,又懂得什么呢?”隋云川的唇角弯起:“一切都是娘教的好。”

沈芊巧几乎不敢看他,夺门而出,却意外撞见门外听着的郁桑,可沈芊巧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根本不敢多留在这里片刻,没有心思管郁桑。

倒是隋云川,还是那副闲适悠然的样子,刚才那些事情跟没发生过一般,影响不了他分毫。就连看见郁桑,他也不过就是抬了下眉头,然后伸出手:“我方才不小心被烛火烫到,桑桑,帮我擦点药。”

两根手指指腹有灼烧的痕迹,浅浅的印子如同烛台倒在画卷上落下的焚痕。

郁桑战战兢兢地翻箱倒柜找出烫伤膏,拿棉棒沾了一点,涂抹在他的指腹上。

“听到了多少?”

郁桑手下一歪,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没听到……多少。”

“那就是全听到了。”隋云川神色淡定,晶莹剔透的烫伤膏融化在他指尖,落下缕缕凉意。

“桑桑,你要知道,我本不想这么对他的。我和逍儿,怎么说也算是亲近的兄弟。”

他好像对“亲近”两个字有所误解。

“但我不喜欢他那样对你,你之前也很生气对不对?我也是,我忍不了。”

隋云川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忍不了”,但紧绷的嘴角暴露了他真实的情绪,这是郁桑从未看过的……隋云川的另一面。

他用另一只没沾上膏药的手握住郁桑的指尖,他的手心有些柔软,就像他平日里表现出的、给人的感觉一样。

郁桑有些害怕,她内心很是煎熬挣扎,她恐惧于她听到的那些话、那些真相,但隋云川……他确实也是为了她才这么做的。

她要将手抽出,可隋云川没让她这么做。他握得更紧了,几乎要拧断她的指骨,在过于紧张的状态中,郁桑都没察觉到疼。

“他冒犯你,我要他赔半条命,你可以理解的吧?”

在短暂压抑的沉默后,郁桑迟疑地点了下头。隋云川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僵局被打破,他松开郁桑的手,轻轻笑了笑:“我方才差点就要生气了。”

“但我不会对你生气的,桑桑。”

隋云川将下颌靠在郁桑的肩上,这是个很亲密的动作,亲密到郁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那些热气密密麻麻地吐在她的耳后,让她的耳朵发痒发红。

隋云川盯着她的耳朵,用手指碰了一下,郁桑缩了缩脖子,想要从他身边逃开。

但他抱住了她,用喑哑的嗓音说:“我不想放手。为什么我不能……活得久一点。”

他松开了手,望向郁桑的眼神贪恋迷离……竟然有几分深情。可是郁桑扭开了头,有些胆怯地……不去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