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深宅怪物(九)

傅大夫医术高超,不过一月后,郁桑已经能出声了。她太久没说话,第一次听见自己声音时,激动得浑身发抖。

一个一个音节从她喉咙中挤压出时,她几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她太久没有说话了,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什么样的。原来是这样,有些喑哑、有些干涩、如同古琴发出的轻音,琴弦上震颤的微鸣。

隋云川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别着急,慢慢来。傅大夫说了,刚开始不能说太多的话。一段时间后,嗓子才能适应。”

随着一天天的好起来,郁桑就带着书去草棚里教隋济舟认字,用木棍一笔一划地在地面上书写出痕迹。

小怪物刚听见她声音的时候,呆呆地瞧着她。反应过来后高兴地将她举起来,藤蔓从身体里露出一点绿色的枝梢,像探出头偷窥的孩子,看了看,看见这副欢乐的场景,就又收进了他的身体里。

郁桑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圈,脚才落在了地面上。隋济舟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我为……你高兴,有木。”

“呼……”郁桑吐出一口气:“纠正一下,我叫郁桑。”

隋济舟的脸红得厉害,在她的注视下,讷讷地重复了一遍:“郁桑。”

郁桑。

郁桑。

手指掐在手心里,好像要将这个名字刻下来。

郁桑坐在地上翻开书卷,隋济舟习惯性地坐到她身旁。

“你得认识字。跟着我念一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隋济舟侧目看着她的脸,很认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郁桑点了点书卷上的字:“看书,不要看我。”

隋济舟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回过神思。

他喜欢和郁桑待在一起。他被关在这里后,哥哥和大娘会让人给他送饭,但时间一长,他们就像忘了他的存在一样,无人再愿意管他。他可以仰头看一整天的天空,累了就睡,饿极了,就在夜半的时候用藤蔓伸出去找吃的,他浑浑噩噩活到了现在,对这世界几乎失去了认知。

郁桑是唯一一个,肯在这里陪他、肯对他好、肯教他读书认字的人。

为了让她高兴,他可以很用功。

手指在地面上写下正确的字,他怀着期待的心情看向郁桑,郁桑摸了摸他的脑袋:“做的好。”

尾巴一样的藤蔓在她的抚摸这再次伸出一点尖尖,在身后摇了摇。在他没有看见的角度下,郁桑看着那个“小尾巴”,极为满意地眯起眼睛。

她发现这些在隋济舟身体中生长的藤蔓会随着他的心情变化而变化,当他情绪不稳定时,藤蔓的状态也极为不稳定,他愤怒,藤蔓就具有攻击性,他高兴,藤蔓就花枝烂颤……他之所以无法控制这些体内的东西,来源于他无法控制自己。

但只要好好教导,他迟早有一天会把这些东西牢牢掌控。

郁桑靠在他身上,像靠在一只毛茸茸的大熊上,她抬起眼眸:“今天就学到这里。下面是玩耍时间,让我碰碰那些东西好吗?”

隋济舟显然离家了她说的“那些东西”时什么,他连连向后退开一段距离:“不……不……会伤到你……”

“不会的,”郁桑轻声引丨诱:“只要你想,它就一点都不会伤到我。”

“不……”

“求你了,我想摸摸它们。”她露出恳求的神情:“就像上次一样,你用藤蔓找我的那次,它们不是很乖吗。只要你小心一点,你明明可以掌控的很好。”

隋济舟根本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从他手腕中裂开一道细微的口子,一根细小的藤蔓钻出,如游蛇滑到郁桑的手心,郁桑用指尖挠了挠它,藤蔓向后躲,隋济舟的身体也躲了一下:“我……会痒。”

郁桑有点惊讶:“我碰它,你也能感觉到吗?”

隋济舟说:“它就像……我的身体,一样。”

它们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隋济舟垂下眼睛:“出生就有……我娘……是妖。”娘不许他和别人说妖的事情,但这是郁桑,他不应该瞒着郁桑的。

隋济舟的娘是妖,所以他是个妖和人生下的孩子,一个半人半妖。郁桑终于厘清了他的由来,在看见他神情沮丧时,她没有上前安慰,反而是更加咄咄逼人地又问:“你娘在哪里?”

隋济舟的脸上出现一种可怜兮兮的神情,他不知道郁桑是怎么了,今天为什么对他这样残忍,她刨根问底,问那些会让他伤心的问题。

但他又不能不回答。

“死了。”他闭上眼睛,有点发抖:“很多年……以前。”

实际上郁桑还有很多想要问的,可看着隋济舟的状态,今天就到此为止好了。

她抚摸着隋济舟的头发:“可怜的小怪物。”

她低头亲吻他的脸颊:“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

隋济舟被她清澈的吻弄得脸红却欢欣雀跃着。

“那可以……多陪我一会儿吗?”

郁桑摇了摇头:“今天不行,今天太晚了。下次吧。你要学着掌控那些藤蔓,你可以掌控他们的,小舟。”

“只要你想做,他们就会变成……为你所用的力量,只要你想。”

………

她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隋云川还没从铺子里回来。等她去厨房端了药进屋的时候,才瞧见他正坐在书桌前打算盘。

他这些日子回来的都很晚,铺子里好像忙得厉害,郁桑什么也不问,把药碗端到他手边,说:“凉一凉再喝。”

隋云川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条精巧的金手链,递到她手边:“给你的,喜欢吗?”

金手链细细一条,缀了几片金叶子,很特别,看起来也名贵。郁桑摆摆手,说不能要。

隋云川笑着说:“这个你必须得要。”

他为郁桑带上手串,郁桑皮肤白皙,手腕纤细,沈芊巧给她的那些首饰她几乎都不带,现在手腕上就这一条金链子,显得很清秀。

戴完手链,隋云川才缓缓说:“这是我亲手打的,打了好些天才做出来。我以前没做过这些东西,若是觉得粗糙了,你不要嫌弃。”

郁桑瞧见他手指间添了几处新伤,她这几日注意力都在隋济舟身上,倒是忽视了隋云川。

她捧起隋云川的手,蹙了蹙眉头:“你不用……不用做这些。”

隋云川收回手,用宽大的衣袖阻隔开郁桑的目光。不让她再瞧见手上的痕迹。

“我愿意做,我想让你在我身边的每日都高兴。你不要有负担,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在他的柔情中,郁桑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她定了定心神,歪了下头,做出费解的模样。

隋云川看着那条在她手腕上的链子,笑了笑,将汤药一口饮尽。

这平静的生活过了很久,隋云川和隋济舟像两条平行线,虽然生活在一个宅子里,但几乎没有交集。

隋云川隔三差五的生病,不生病的时候更多是在忙生意。他在家里,郁桑就照顾他,他出门,郁桑就去教隋济舟读书写字。

本以为还要这样过一段时日,但隋逍突然出了事。

他是被抬回来的,听说是用运茶的货车运了一路,运回隋家的。到隋家门口的时候只剩半条命了。神志不清,断了条腿。整条街的人都过来围着看。

骆惠云哭天抢地的扑在他身上,沈芊巧赶紧命人叫了大夫来。

隋云川叫家丁驱散了围观的人,把押货的长工们都请到家里,沉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长工头子毛五摸了脸上的汗:“这事实在说来话长,这……大爷,不是我多嘴,您家这位二爷实在不会做事。”

隋云川叫人给长工们拿碗茶水,毛五大口喝完茶,将这些天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押货去京城,这一路本就是要吃苦的,可隋逍少爷脾气,哪里吃的了苦,走走停停,耽搁了不少时日,路过雍阳城的时候,老毛病又犯了,流连烟花之地,散尽金银,这些耽误的时间加起来,足足有个把月。

雪芽是娇贵的茶,哪经得起这样的耽误。即便运的时候是最新鲜的,天气一热,就容易泛起陈味。宫里的贵人岂是好脾气,接到这种货生了气,隋逍还想同人家攀关系,贵人气得把隋逍打了一顿,折了半条命,还断了条腿。

得罪宫里人,京城没人敢医他。出了京城到衡庄,他们才堪堪找到了个大夫。大夫说隋逍的腿医不了,只开了些保命的药。隋逍一路挥霍加治伤,钱几乎花光,他们没钱租马车,只能把隋逍放在之前运茶的货车里。过锡山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再加毒蛇蚊虫叮咬,隋逍身上生了疮和腐肉,整个人神志都不清醒。能挺到回来,已是不易。

隋云川听得生气,茶碗重重砸在桌上:“毛五,你从前跟着我跑了不少趟货。我是信任你,才让你跟着二爷一起,你就是这么照顾二爷的?”

隋云川轻易不动怒,一动怒就看起来很吓人。

毛五扑倒在地上,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大爷,我愧对您。可这事,实在得怪二爷他自己。他不肯赶路的时候,我们劝也不听。在醉红楼里喝酒的时候,我们几个长工兄弟天天去找他,他压根儿一点都不理睬。大爷您公道点说,这些怎么能赖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