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深宅怪物(四)

郁桑的到来让草棚下的怪物绷紧的背脊,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声音。在看清来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后,他的戒备少了很多,却还是紧紧盯着她,如同对峙。

手放在身前的地面上,他做出一个伺机扑咬的姿势。

千钧一发之际,郁桑突然笑出了声,极轻柔的一声,让场面瞬间有些缓和,怪物一样的人顿住身体,歪了一下脑袋。神情费解,看起来倒有几分可爱。

郁桑转过身,跑了。

所有的一切又安静了下来。怪物收回前肢,安静地坐在地上,灰尘沾了他满身,蹭得他脏兮兮。抬起头,透过凌乱的草棚的缝隙,他瞧见了天上的月亮与三三两两稀疏的星空。

动了动手指,一株很小很小的藤蔓攀上草棚,沿着草棚来到顶部,藤蔓卷起干草,随意洒在一旁,草棚的缝隙变大了,这让他能够更加清晰的看见明月。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快要把自己看成了一座石雕。

脚步的声音再次传来,他回神看向门口,那个女孩又来了。

郁桑慢慢靠近,走一步停一步,试探一般。可还没走到怪物身前,就被低吼道:“别……别过来。”

原来他会说话,说得还不错。不过神情焦灼,就像郁桑的到来令他……令他害怕一样。

郁桑站住了脚,慢慢张开手,她的手心中躺着几块蜜饯,与之前拿给隋云川的,是一样的东西。

柔软的手心是不会有任何威胁的,郁桑指了指手中的蜜饯,“啊啊”两声,做了个吃的动作。怪物盯着她的动作看了很久,如同思考一样,郁桑听见了他断断续续的声音:“……给……给我……吗?”

郁桑点了点头,手心收紧又摊开,露出一个轻轻的笑。爬进来让她的脸上蹭上了不少灰尘,看起来有点滑稽。一株藤蔓从怪物的身上延伸出,向她而来,在她手心中停留,卷起蜜饯。郁桑感觉到了触感,冰凉凉的、表面不平的、还有一点刺,就像……就像玫瑰藤、或是荆棘丛。

藤蔓不知道从他身上哪里钻出,但郁桑很清晰的知道这个东西是长在他的身体里的,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个妖怪。

一个在深宅中关押的妖怪,这个宅子里掩藏的秘密。

郁桑看着他狼吞虎咽一样的吃下蜜饯,转身离开。

回房后,隋云川问她怎么这么久没有回来,她指了指脸上的灰尘,做出了个摔倒的动作。隋云川捏住她的手,看见她手腕处的红痕与磨损的皮肤,他拿出一罐药,点抹在她受伤的地方。郁桑有些推拒,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示意隋云川她可以自己来。

但隋云川依旧抓着她的手:“你我已是夫妻,不必和我这么见外。”

他的指尖轻轻触碰郁桑的皮肤,像玉一样冷,又像刀一样寒。郁桑不会说话,如果连隋云川都沉默下来,这世界便彻底没入一种无声。

他们的目光没有对视,隋云川就像在专心致志的做自己的事一样,没有看她。

“与寻常丈夫相比,我能为你做的本就不多,以后这些小事,就让我来吧。”

他盖上药罐的盖子,笑着抹了下郁桑的脸:“脏得像小花猫一样,去洗洗过来睡觉吧。”

屏风后的浴桶已经放好了水,透过映照在屏风上的影子,他看见郁桑褪去外衣,露出纤细的曲线的身体,就像柳枝摇摆,乱人心弦。影子让人思绪混乱,隋云川收回目光,躺上了床。但水声阵阵,往他耳朵中钻,他听见郁桑极为舒缓的吐出气息,格外满足。水滴被她撩起,又落进水中,她玩的正兴起。

隋云川闭上眼睛,像一个圣人一样,将这些扰乱人心的声音彻底隔绝。

很快郁桑睡上了床,刚洗过的身体还有水汽,尤其是她靠近时,热意就去扑在隋云川身上,让他燥热得慌。他掀起被子的一角,将腿露出被子外面。但没过多久,郁桑又把被子给他掖好,盖得严实。

一会儿后,他又把手伸出去,郁桑又将他的手重新放在被子里捂起来。

隋云川睁开了眼睛:“桑桑,别再乱动了。”

郁桑睁大眼睛,觉得被隋云川反咬了一口。分明是隋云川在乱动,他怎么反而说她。若不是怕隋云川着凉,她才不会多余做这些事。

她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背过身睡去了。

又一会,隋云川又道:“转过来睡。”

郁桑没动弹。

隋云川顿了顿,轻声问:“睡着了?”

没人回答。

他没再说话,侧过身,睁着眼睛看郁桑的后脑勺。郁桑生得好,连后脑勺都圆润饱满,像个小孩一样。在被子下,他从身后环住了郁桑的身体。

………

一大早骆惠云又来缠着沈芊巧和隋云川,满口说的都是“逍儿”,郁桑见她连说带演,碗里的水都喝干净了,就起身给她倒了茶水。可刚拿起茶壶,就听见隋云川说。

“桑桑,坐过来,这些事有下人做。”

她又把手里的茶壶放了下去。骆惠云眼睛在他俩个中间来回瞧了几次,最终定格在了隋云川身上。

“云川,逍儿是你的弟弟,从小和你玩到大的,你要对他多上上心。”

隋云川嘴上笑着答“是”,话里却谈及了几次隋逍办事不力的例子。

骆惠云脸上挂不住,又打起感情牌:“逍儿是你最亲的弟弟,除了那……”

她话一卡,看了眼郁桑,忙掩饰过去:“反正论起血缘,这世上比逍儿和你更亲的,也没几个了,难不成还指望着别人帮你?”

沈芊巧轻拍了下桌子:“做长辈的,说的这是什么话?郁桑,你去厨房瞧瞧云川的药煮得怎么样了。”

郁桑福了福身,往厨房去。沈芊巧很明显在支开她,兴许是骆惠云说到了什么她不能听的东西。

她心里盘算着,去厨房转了一圈,几个厨娘在厨房里忙活,隋云川院子里的丫头莲衣正给药扇火,见郁桑过来,叫了声“少奶奶”。

郁桑往药上看了看。莲衣就说:“药还没煮好,但我一直在这里看着,再过半个时辰就给爷送过去。”

她扇得脸上都带了一层灰,很尽心的模样。郁桑点点头。

回堂屋时,郁桑走的是竹林里的道。半道上瞧见骆惠云从自己面前走过,气急败坏的样子,看来是没从沈芊巧那边落到好处。她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去打声招呼,就听见骆惠云对着身旁的婆子说:“你瞧瞧今日,连那个哑巴都敢在我面前摆主子的架子。呦,给我倒杯茶怎么了,折了她的身段不成?乡下来的哑巴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郁桑脚步一停,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自她来到隋家后,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表面上,所有人待她都很和善。这还是她第一次直面这种恶意。

她无措地在原地站了站,一抬眼却瞧见隋云川就在不远处。他冷冷看着骆惠云的背影,隔着竹林,又看向郁桑,似是有些心疼。

他冲着郁桑招了招手,郁桑等了几秒,等骆惠云走了,才向他走过去。

隋云川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郁桑捏了捏他的手心,在他看过来的时候,用口型问道:怎么出来了?

“娘那边没什么事了,我就想着出来迎一迎你。”

郁桑嗯了一声。

快走到院子里,隋云川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他缓缓说:“二婶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个人不着调,心肠也不好。”

听到他说骆惠云“心肠不好”,郁桑反而笑了一声。她认真握起隋云川的手,用食指一笔一划在他手心里写:我不会往心里去,我知道谁真心待我好。

写完,她仰头看向隋云川。日光将她的瞳色照耀的清浅,像是一看就能看到底的浅溪。郁桑俭朴,头上只戴了一支玉釵。天香国色,本就不用过多点缀。隋云川在一瞬间有些失神,随后他淡淡笑起来:“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郁桑推开他,要跑开,却被他抓得紧紧的:“桑桑,我为你画幅画吧。”

在郁桑不解的目光中,隋云川把她带到了一间画室。画室中堆放着许多画卷,还有几张悬挂起来,大多是些山水风景图。隋云川擅长丹青,笔下风雅,若不是早早经了商,兴许能靠字画过活。

他让郁桑坐在椅子上,磨好颜料,展开了画卷。郁桑坐了一会儿,很是无聊,隋云川又叫人拿来点心给她吃。一直快到太阳下山,他才停下笔。

画上画着一个美人闲坐的模样,一手拿着点心,一手去倒茶。隋云川将她画得好看,面色如丹霞,云堆翠髻,明眸皓齿。画中人神色慵懒,一缕阳光照进,暖意融融。

隋云川看着凑过来的郁桑,在画的左上角提笔写下:卯戍年三月二十七,内子闲坐,吾心有所触,作此画记之。

郁桑小心伸出手,要碰他写的字,却被隋云川拦了下来:“过会儿再摸,现在墨还没干。”

郁桑收回手,又盯着看,看起来很是喜爱的模样。

隋云川定了定神,说:“改日我再画一幅送你。”

郁桑眼睛一亮,指向眼前的画。

隋云川笑起来:“这幅不行,这幅……我要带到坟墓里面去。”

微尘漂浮在空气中,惹得隋云川连续咳嗽了好几声。郁桑抚着他的胸口,感受那一道道的震荡传过来。等他平静下来,她拿起笔沾上墨,在一张空白宣纸上写:你要好好喝药,我不想你死。

隋云川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低低笑起来。温热的气息像柳絮一样挠着郁桑的下巴,她痒得缩了缩脖子。

“我努力活得久一点。”隋云川在她耳边轻声却郑重地说,仿佛是在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