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云川叫人泡了两杯茶,坐下与郁桑一起喝,郁桑学着他的样子用杯盖抹去浮沫,听他和陈管事谈些生意上的往来。
陈管事说今年宫里的订单比往年多了三成,要加三辆车,多派六个人手。隋云川一一过问每一处细节,再三叮嘱送往宫里的东西不能出差错,最后问:“打算何时启程?”
陈管事说七日后就启程上京。
隋云川点了下头,又叫另几个管事把近期账簿拿给他过目。
隋家生意大,走账多,账簿拿来厚厚一本。隋云川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继续看了下去。郁桑一开始还撑着脑袋看他,后来困意上来,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等隋云川再叫醒她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点上了灯。
外面快宵禁了,街上只余留三三两两的行人,有赶路者,还有醉汉。她和隋云川坐上回家的马车,有醉汉莽莽撞撞地拦上来,被马车夫骂着抽了一鞭子,撵到了一旁。
隋云川在马车中捂着嘴咳嗽,出声制止:“别打人,绕过去就行了。”
“爷您性子太好,殊不知这些醉鬼不打,他们还要再纠缠的。”
“那就别管他们,快马过去。”
马车夫“欸”了一声,加快了速度,车颠簸几下,郁桑赶紧扶住窗框让自己坐稳。外头马车夫笑眯眯地又说:“少夫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能嫁给我们爷这么善心的人。这世上的大官人大富人里,爷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好人。虽然平日里严厉,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心肠好,我们打心底里敬他。”
“隋二,你今日话太多。”
隋云川低声呵斥,好像嫌隋二多嘴。可当郁桑朝他看过去的时候,他面色酡红,似一株喝醉的海棠。隋二爽朗的笑了几声,没再说下去。
看来隋云川不仅家大业大,还善名在外,名声极好。郁桑并不相信心魔,但这两日的接触,连她都有些恍惚。隋云川看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帘栊被风一吹,飘起一角,冷风钻进来,隋云川的呼吸立刻就重了,仿佛极难受的模样。郁桑用手压住帘栊的下摆,手心蹭上了几许微凉。在她认真挡风时,隋云川握上了她另一只手。
“桑桑嫁我,才是我的福分。”
他的笑容能吹散低压的黑云、剥开雾霭、淹没隆隆嘈杂,是三月最沁人的春风。郁桑垂下眼睛,生涩地避开他的目光。
马车下了柳桥后,隋云川叫隋二行得慢一点,他撩起帘栊,朝着外面一指:“桑桑,瞧,最高的那栋亮着灯火的,是我们家的酒楼。旁边那个,是隋家金铺。今日才带你去了茶铺,等以后我再带你慢慢逛,让他们都认认你这个少夫人。”
郁桑顺着他指得方向看过去,隋云川说的那几个地方都在东市,东市没有宵禁,此时还热闹非凡,隔着一道浅河,她能瞧见那高耸入云的酒楼上水墨画一般的场景,文人雅士推杯换盏,在墙壁上挥毫写下千古词句,舞娘甩动水袖、歌女奏响琵琶……这些与她自小生活的青云乡截然不同,这让她有些未知的害怕与迷茫。
她挣脱开隋云川握着她的手,不再看窗外的景象,只盯着手中的帕子瞧,要将帕子瞧出一个洞来。
隋云川没有怪她,看了她一眼,放下了帘栊。
“若你不喜欢那些地方,我们就不去。”
郁桑没有看他。
回府后,郁桑温了药,端给隋云川喝。药还是他平日里喝得那一种,混浊得看不清里面掺着哪些药材,但都是名贵的好药材,沈芊巧用这些前进千金难寻的药吊着他的命。他喝了几口,皱了下眉,然后又慢慢喝了几口。
郁桑看他这副模样,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块包着米纸的蜜饯。她把蜜饯放在隋云川手边,碰了碰隋云川的手指,示意他吃。
隋云川愣了愣,没有吃,反倒说:“我不怕药苦,你自己吃吧。”
郁桑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头,张了张嘴:可你在皱眉。
她剥开米纸,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蜜饯果肉。这一个是杏脯,又酸又甜。小时候赶集,郁桑缠着母亲要了一块,味道现在她都记得。她看着杏脯,咽了咽口水,让隋云川吃下去。
隋云川含着杏脯,面色一僵,无奈地摇了下头:“太酸了。”
不应该啊……郁桑睁圆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不相信?”隋云川叹了口气:“不相信你就尝一尝,酸得很。”
桌上还剩一个,为了验证似的,郁桑剥开纸吃下杏脯。隋云川说的不对,分明不是很酸,更多的是甜味,这个果脯比她小时候吃的那个好吃了。
正想反驳,她就看见隋云川的一张笑脸。他缓缓靠近:“甜不甜?”
嘴唇上沾着一层糖霜,像下了层薄雪。隋云川用指尖替她擦干净。郁桑面色一红,只顾垂着眼睛点头。隋云川很高兴地笑着看她,喝下了所有苦涩的药。
今夜的月亮又圆又亮,挂在天上像一盏放了千根蜡烛的明灯。郁桑将药碗放回小厨房的时候,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明月隐晦皎洁,斑驳的纹路如同海上翻涌的层层潮汐,潮汐卷起浪花,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干燥与湿漉的岩层形成深浅交错的花纹。
在一片宁静中,她听见一抹压抑的声音,像是隐痛。
声音并不清晰,但郁桑感觉到了一种熟悉感。
行渊,一定是行渊。幻境中除了行渊之外不会有人让她产生这种感觉。
她循着声音走过去,出了隋云川的院子,一直向南,在最不容易注意的角落里有一间用砖石垒盖的小院子,高墙密不透风,唯有一扇很小很小的门,恐怕只有很瘦的人弯下腰才能进来。
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但已经坏了。稍稍用力一些,上了锈的门就能被推开。
郁桑推开门,闻见一股腥气。这个味道是……生肉和血。她看见门边放着的食物,明白过来这个门大概不是给人走的,而是用来给人送饭,人不用走进来,只用把食物放进门内。
而她弯着腰爬了进来。
院子里有一个背对着她的人影,他坐在草棚中,在听见动静时猛然回头,却又发出一声呼痛般的喘息。
月光让一切无所遁形,郁桑看见一个头发乱糟糟、衣着破烂的孩子。他身躯高大,面容却隐藏在蓬乱的长发下。只有一双眼睛——一双红色的如同血月的眼睛凌厉……却单纯。
郁桑注意到了他脚上与脖子上拴着的铁链,长久的关押让铁链几乎长到了肉里。
啧啧,真是风水轮流转。
不过……
行渊,你这副样子未免也太惨了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明天我又要赶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