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混乱过后,一切恢复了平静。只是地面上成了血泊,那些尸体不知道要被拖到哪里,也许仅仅只用一卷草席处理,扔到荒野,等待狼狗啃食或是自然腐烂。
郁桑想,琢光又要换一批玩伴了。
深吸一口气,糜烂的气息与空气中干涸的血液味道混杂,令人作呕。光影中是琢光森长的身躯,他那张干净的脸上不染杂质,就像那些罪恶与他无关。但他的脚,那双□□的玉足踏进血水之中,向她走来。整座宫殿是噤声的寒蝉,只有他踩踏在水迹上的声音,细密的、微弱的、让人耳朵发痒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吸附在他的脚上,也许是写满罪孽的水蛭吧。
“太无聊了。”琢光说:“他们太无聊了,令人厌倦。”
郁桑浅色的眼眸随着他而移动,直到琢光来到他面前。当她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眼眸中,即便习惯了伪装与冷漠,他的眼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抹柔软,那抹蛛网一样的柔软没能网住任何人,除了他自己。曾经生活如同被厌弃的坟墓,他用浪荡暴虐填补空虚,但依旧寸草不生。而现在郁桑的存在竟然让他连看她一眼都会觉得……满足。
他这些日子想了又想,翻来覆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郁桑是不一样的,他不能用以往对待任何一个人的方式对待她。他应该小心翼翼一点,悄悄试探,他会得到他想要的。
小心一点,悄悄试探……琢光在心里重复。
“咳,我想说……”他看了一眼郁桑,干笑两声:“你要不要和我成亲?”
郁桑再次听见了这个大胆的话语,她上次沉默着拒绝了,导致琢光呕气到了现在。而这次……她依旧是沉默的。
琢光的眼中出现了一抹痛色,他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神情比被他们戏弄的崇判的目光,看起来还要更难过。郁桑默默欣赏着他外露的情绪,她心肠如冷铁,连一丝怜悯都不愿意给他。
琢光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胸腔里钝痛如海潮涌起,还有一丁点惆怅与茫然。他知道这又是他没有体会过的一种感情,但这究竟是什么,他不明白。好像只有当他触碰到郁桑的时候,钝痛才能得到缓解与安宁。
暮鸦徘徊在窗外,落下几根黑色的羽毛。夕阳的光晕是神圣的假象,云霞溅出绛紫与橙红,天将暗。
琢光抱住双臂,做出不在意的模样:“与我成亲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再考虑考虑吧,别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想要什么都能满足?”
“没错。”琢光露出胜利的笑容,他知道没有可以拒绝这种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如果是这样的话……”郁桑抬起头:“我要一场百族来贺的大礼……”
这样崇判也会得到消息。
“你所拥有的一切权利,我也都要。”
贪心的蛇想要准备吞下大象,郁桑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就像雨不会无缘无故的下,琢光下意识将郁桑的条件当做她拒绝的一种谋略,她提出过分的要求,自己就会放弃与她成亲的念头。
“你以为我不会答应吗?”琢光弯起唇:“我都可以答应你,郁桑。”
这当然是骗她的话,她想要百族来贺的婚礼,他当然可以做到。但是与他一样的权利,她想都别想。郁桑并不愚蠢,她是聪明冷静的人,所以他更不可能将权利分给她。
但是他擅长说谎,他乐意用温情款款的模样迷惑对方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深邃的眼眸像是只能看见她一个人:“我的一切都可以和你共享,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妻子。”
骗子。
郁桑将头靠在了这个狡猾骗子的胸膛上。
………
不到一日,琢光要成亲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苍冥。人们甚至连要与他成亲的女人是谁都不知道。只有一些风声传了出来,说即将变成太子妃的那个女人,有着阳光一样金色的长发,和蝶翅般金绿色的眼眸。长老与大臣表达了激烈的反对,只有仿若洞悉了什么的柏梧祭司一言不发。他沉默着观赏了一场漂亮的杀戮秀。
琢光很少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但对那些古板又不受教化的长老,他亲自动了手。那些长老连话都还没有说完,脑袋就分了家。未闭合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头落到地上,满是惊恐。琢光像在听美妙的音乐一样闭着眼睛,随着几个鼓点的落地,他重新睁开。
“现在,还有谁反对吗?”
整个王庭鸦雀无声,他是未来要成为苍冥王的人,除了忠诚与臣服,他什么也不需要。
虽然琢光把日子定的很仓促,但婚礼还是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郁桑变成一只养在深闺中的鸟,每日都有人来替她量尺寸、为她做衣服,请她选珠宝头饰、帮她编好看的头发……她的美丽惊艳每一个看到她的人,却又因为在服侍她前已经收到来自王庭的警告而不敢多看她。
崇判像失踪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但郁桑非常有耐心,她知道只要静静的等待。想要的一切都会得到手,向来如此,她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在一个风吹过的午后,她躺在紫藤花架下,风把紫藤花吹成一道帘缦,一阵喧嚣。一个平时为她在身体上涂抹香料的侍女趁机将一张纸条塞进了她的手心。四下无人的时候,她展开纸条。纸上的笔触来自于她一直等待的那个人,他告诉她,他明白她并非自愿嫁给琢光,他会在他们成亲那一天趁乱带她离开。
崇判在某些时候比琢光要单纯得多,这正是郁桑喜欢他的地方。她将纸条放在烛火上,一阵短暂的青蓝火焰后,焚尽的纸条化成灰烬落在桌面上,结束它的使命。
树篱后有人影一晃而过,她装作不知道,低头吹走桌面上的那些灰尘。
弦琴奏响悠扬的曲调,空气中弥漫香草的甜香,舞娘们扭动腰肢……婚礼很快到来了。郁桑穿着山灵族的服装,这是琢光精心为她挑选的。他完全不惧别人的目光,也不怕让他们变成王庭中的异端。他曾贴在郁桑耳边说:你本就是山灵族的人,这样的衣裙才适合你。等你成为太子妃的那一天,我会让所有山灵族奴隶恢复自由。
在某些方面,他确实足够贴心。
但在另一些方面,他如往常一样恶劣。
婚礼进行前,琢光用金锁锁住郁桑的手腕,将她的手与床柱牢牢的拴在一起,他尽量动作温和。郁桑安静地躺在床上,仰面看着他将锁链锁死。离开前他还不忘在郁桑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
“你不能怪我,我怕有不轨之人会将你偷走。”
她是他的宝藏,是他的私有之物。
郁桑闭上眼睛:“要多久?”
“很快,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有人来接你去蔷薇宫。乖一点,只要你不挣扎,锁链不会伤害到你的。”
郁桑有些不耐的闭上眼睛。琢光却又坐了片刻没有离开。郁桑已经是离水的沙鸥了,很快他就会有一个光明正大的栓住她的身份。这个身份远比锁链更加管用,以后无论去到哪里,她都会是:苍冥的太子妃,琢光的妻子。
这是她无法摆脱的东西。从苍冥到山灵,横跨几十座山峦,渡过万里河川,她也不能摆脱世俗的烙印。
郁桑听见了他推开门离开的声音,她又等了片刻,崇判从窗户翻了进来。
看见她这副模样,崇判的神情暗了几分。他抽出腰间的剑,砍断困住她的锁链。郁桑与他紧紧相拥,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化作了一个轻飘飘的吻,吻在她的耳边。
“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能回山灵,我做好了计划,我们先向西走。”
“好,”郁桑点点头,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去哪里都好,只要同你一起。”
远处弦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演绎着,在乐声掩盖下,郁桑听到了一点微妙的响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琢光迈着轻巧的步伐走了进来。
“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情真意切吗?是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琢光甜甜地笑着,坐在了床沿。他拍了拍床边:“过来坐,郁桑。和我聊一聊你们的计划吧,向西走,然后呢?”
郁桑僵直着身体,不敢过去,崇判护着她,警惕地看向琢光:“殿下,别为难她。”
琢光哂笑:“我真是受够了——你这副好人的样子。郁桑,你怎么会喜欢这种草莽呢?你以前都是骗我的吗?”
他的手指缓缓一勾,郁桑就被一股莫名的力气推向琢光。她摔倒在床边,又被琢光随意扯着手臂拉起。
“殿下……”
“别过来。”琢光的手抚摸着郁桑纤细的脖子:“别过来,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她。”
崇判站在原地不敢妄动,琢光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疯狂,有猩红的液体在他的眼中流动,他的手在郁桑的脖颈上始终没有放下。
“你是我的新娘,你怎么能背叛我?”
他的胸口又开始钝痛。
“‘去哪里都好,只要和你在一起’,这种话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呢,郁桑,说话,别只顾着发抖。”
郁桑勉强直视着他的眼睛,火烧熔岩一样的眸子快要将她融化。她手脚冰冷,但像万念俱灰一样强撑着说:“因为我从不喜欢你,我从没说过我爱你,是你一厢情愿。”
琢光想问,怎么能算是他一厢情愿呢,明明她也答应了与他成亲。可他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郁桑的眼睛中划过一抹狡黠,在崇判看不见的角度,她甚至对着他轻轻的笑了一下,他中计了。
在她美得诡异的眼眸中,他神志不清,无法控制身体,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既然不爱我,那就去死吧。”
不,他怎么能对郁桑说出这种话。
可是他的手确实在用力,郁桑被他狠狠压丨在床上掐住脖子,他的手不受控制地要致郁桑于死地。郁桑喘不过气的剧烈咳嗽着,脸红得发烫,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他唯一清醒的意识听见郁桑挤出一道声音:“崇判,救我……”
这种时候她想得还是崇判。
琢光突然感觉到一丝悲哀,他被彻底的戏耍了,原来一直以来的小丑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太多,一把剑从背后穿透,血迹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氤氲得像一朵曼陀罗花,他咳嗽了几声,松了手,仰面倒在床上。血液从口中溢出,他看见郁桑惊恐地躲进崇判的怀中,眼中水光涟涟——他知道那是装的。
那一刻他有一点快意,崇判根本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只有他,他了解她的蛇蝎心肠与满口谎话,他清楚她根本不将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放在眼中,但他还是不知道郁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为什么要他死……
崇判手中提着那把穿透他身体的剑,他此时也满面复杂,为了郁桑,他杀了曾誓死效忠的人。
在看向崇判的那一刻,有许多画面从琢光的脑海中闪过。
“行渊,我就是你,我的欲念也是你的欲念,我们本是一体。”
“你不过是只心魔,无血肉亦无魂魄,我不会为你所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惜你控制不了你的心。若你没有情与欲,我又从何而来。”
………
琢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瞳孔失去了最后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