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光将手浸泡在金盆盛着的净水中,水没过他的双手,在手腕处形成一道透明的线,如同切割开宝石的镰刀。在他擦干净手重新回到郁桑身边时,她已经睡着了,初生婴儿一般蜷缩在地毯上,澄澈的让人无法染指。琢光没有生气——他以为自己会因为还没有尽兴而暴怒的将她推醒,但是他没有。
他安静地躺了下去,握住郁桑的手看着那道被他咬出的细小伤口。伤口已经不出血了,从受伤的缝隙中透出一点淡淡血丝的粉色,他把她的手贴在脸畔,又觉得不够似的,将自己的发丝缠在了她的指尖。用鱼线裹住桅杆,渔船便无法离岸。
轻轻吐出一口气,琢光闭上了眼睛。
………
………
那个男人跪在他的面前,为了郁桑。
手臂上缠绕着一圈纱布,白色纱布,不知道是谁给他绑上的,异常丑陋。琢光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极了,他倚在宝座上,神情漠然望向座下的人。
“崇判,你太恃宠而骄了。不能因为有点战功就对我提出我无法满足的要求啊。”
“我的所有都是苍冥的,殿下,我愿意为王庭付出一切。只要您将郁桑给我,我会用生命去守护王庭的尊严。”
“你本就该这么做。”琢光不为所动,甚至还觉得有一丝可笑。
他看着崇判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看着这个所向披靡踏尽尸骸战无不胜的人因为郁桑变成这副隐忍模样。听起来有些荒谬,但因为是郁桑,一切都变得合理了。泥浆里开出的野樱,冰雪嘶吼临近时的最后一场酣宴欢歌,无风之地的翼骨,寂静无声的呢喃……她是比幻象还要美妙的事物。
他们当然会用尽一切办法留下她。
琢光做出沉吟模样,然后说:“留下一只手指吧,我把她给你。”
没有任何疑虑,崇判从腰间抽出匕首,皮肉与指骨被斩断,粘稠血液滴落在地上,他像没有知觉一样捧起断指:“这是我的决心,殿下。”
琢光对侍从使了一个眼色,侍从掏出丝绢裹起崇判的断指,像献宝一样递到琢光的眼前。他抬了抬眼皮,一截丑陋的、粗粝的断指,一截饱经风霜、伤痕累累的断指。
他真蠢。
琢光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够了,我随口说说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他真蠢。
崇判的面庞发红,他已经有了怒意,用力咬牙忍住,他承受着他的君王对他的戏弄,摇摇晃晃站起身,向外走去。
这截断指在下午时分送到了郁桑的眼前,它被装在闭合的木匣中,琢光将木匣送给了郁桑,他舔了舔唇,脸庞泛红,眼含水光,一副小鹿乱撞的腼腆模样:“送你的礼物。”
郁桑没有被他这副外表欺骗,反倒是警觉了起来,琢光在作恶的时候总擅长伪装,他会将自己包装成体贴的、无害的、清白的、可爱的模样,伪装会带来巨大的反差,他从人们惊恐的反应中获得快感,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巧,他精通于此,深谙其道。但郁桑没有让他得逞。
“是什么?”
琢光眨了下眼睛:“是送给你的礼物。”
见郁桑仍然不为所动,他做出央求的语气:“打开吧,我保证里面不会跳出咬你手指的东西,我保证。”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郁桑打开了木匣,因为失血,断指变得苍白,截断处模糊狰狞,落入郁桑的眼中。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失血,却又很快恢复。
“崇判的手指?”她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是呀,”琢光语气明快:“他真的太愚蠢了,竟然真的切下手指。真应该让你看看他那懦夫的模样……”
“你玩得太过了。”郁桑紧抿着唇。
她的话语让琢光感受到了一丝责怪,他眯起眼睛:“你心软了?”
“不是心软,是无聊。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这个游戏你还没有厌烦吗?琢光,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应该要去探索更多的,而不是只盯着区区一个崇判戏耍——好像显得你很在乎他一样。”
像只睡醒的猫一样,郁桑吐露出一声喟叹。琢光完全认同她说的话,他又不是真的想要将崇判逼死,崇判还很有用,他的生命应该用来为苍冥开疆扩土。他的戏弄确实应该点到为止。
“让我见他最后一面,”郁桑轻轻张开唇,唇色娇艳,吐出蜜糖陷阱:“我会让你看见一个男人因为无能而显现的痛苦,然后就让一切停止,不要再继续了。”
拖泥带水的游戏就像失去甜味的蜜糖,就快要失去取悦人的功效。琢光答应的很痛快,他把郁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畔,说明天会在他的宫殿里召见崇判,她想怎么对他都行,他不会打扰,只会躲在屏风后安静地欣赏。
郁桑摸了摸他的头发,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琢光的鼻子:“我好喜欢你,因为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琢光的肢体僵硬了片刻,他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娇羞的粉色。他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情感,一种难以宣之于口的、放荡可耻却又暗自窃喜的奇怪感情。他轻轻闭上眼睛感受从未有过的体会,这种感觉妙极了。他踩在云朵上而不必担心会坠下万丈高空,他枕在河床上也不会被滔天河水淹没,山松飞鸟,青峦叠嶂……全都令他心悸不已。当郁桑触碰他的时候,这一切格外清晰。
他当然不会拒绝她,他很会听话,至少他可以装成这样。
………
崇判被领进宫殿时,郁桑已经在等待了。她先是看见了他的手,缺了一段手指的手。她的眼眶很快泛红,但她咬着唇,不肯让眼泪落下。那些蛊惑人心的林中女妖经常这么做,用温情融化战士的坚冰。和每一个曾经心如磐石后来却自甘堕落的战士一样,崇判的脸上出现了怜惜。他将那只缺少手指的手放在身后,大步走过去,低头轻嗅郁桑的芬香,他想把她拥入怀中,但他克制住了。
悬挂的泪珠不堪重负,终于落下。崇判用颤抖的手指抹去她的泪,他知道她因为什么而哭。
“没关系,只是一根手指,没有大碍。”
郁桑扑进他的怀中,无声无息,肩膀却在抖动,崇判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小块,他握住郁桑的肩,却又被她推开。
“你不必再来找我了。”她拭去脸上的水迹,做出狠心的模样:“我现在心甘情愿留在这里,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以崇判的个性,她这么说根本赶不走他,只会让他更加内疚心疼无法放手。
衣袖被风吹动,露出胳膊上的伤痕,青紫交错,只有在暴行之下才会产生的痕迹。崇判看过去,惊诧与怒意随之而来。郁桑慌乱掩住衣袖。
“殿下对我很好。”
他对我非常恶劣。
“你不要再找我,我不会怪你的。”
都是因为你的无能我才会这样啊。
“殿下是苍冥最有权势的人,留在他身边,我会有享之不尽的珠宝华服。”
我可不是虚荣的人,我故意这么说你应该听得出来吧。琢光是苍冥的太子,除非你杀了他,否则我们哪儿也别想走。
郁桑向后退了一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以后……我们就不必再见。”
快点动手吧崇判。
她红着眼睛匆匆离开,崇判站在原地,偌大的宫殿金碧辉煌,住在其中的人却阴暗虚伪,他爱的人被关在这里,忍受疼痛与侮辱,这就是他守护的王庭。
他抬起双手掩面,低低笑出声,混合着羞愧与血泪,笑声听起来有些可怕。喑哑得如火焰嘶吼,焦炭崩裂的闷声一样压抑。他的手指因为伤口撕扯又流出鲜血,血液流在脸上,再滑向下巴,当他放下手时,好像刚进行过一场厮杀。
屏风后的琢光注视着这一切,露出满意的表情。
………
郁桑将身体泡在池水中,崇判走后,琢光兴奋地命人向干涸的潮汐池中注入温水。温水扫清她的疲惫,金色的长发随着水波飘动。她趴在潮汐泉边闭着眼睛憩息,也许是因为这里杀过人的原因,她能闻到一点点血腥的气味。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像小动物一样轻轻咬着她的肩。粉色的牙印落在她的肩头,犹如一个一个小印章。
“你是我的,郁桑。你身上有我的痕迹。”琢光轻笑着。
郁桑累得连一个字也不想说,她没有回答,但琢光知道她听见了。他低声絮语:“你今日演得太真,连我都要被你骗了。不知道崇判识不识趣,如果他再敢来找你,我就不想对他手下留情了。”
郁桑动了动脑袋,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可以。”
她捏着指尖算了算,下次崇判再来,恐怕就是取下琢光性命的时候了。心魔嚣张了这么久,也该除掉了。
琢光笑着亲了亲她的发丝,郁桑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惺忪的海洗净泥沼的污垢,雪夜的火烧热冷松上低悬的冰柱,冰融化成水落下,将他浇透,让他温暖得窒息。他深陷这自以为无害的感情,顺着洋流浮游,流入地心。他因为触动的情绪而快乐。
琢光轻啄郁桑的脸颊,第一次在这样强烈的情绪中失去理智,池水滋润着他们的唇,在互换呼吸中从嘴角流下。
“郁桑,与我成亲。”琢光难耐地说。
可是郁桑的身体却冷了,她蹙起眉头,仿佛他给她出了一道极大的难题。她没有给出答案,琢光感觉到了难堪。
平静下来之后,他松开了拥住她的手,咧了咧嘴角,露出他的一贯笑容:“我大概是头脑发昏了,你怎么可能配得上我,尤其是一个……山灵族人。”
他踏着池水向岸上走。
…………
琢光又开始了他寻欢作乐的糜烂生活。宫殿是他的欢场,他任性肆意玩闹,自有人替他收场。郁桑会在宫殿中看见各种模样的人,唯一的相同之处是,他们都是容貌出众的玩伴。
他们会拉着她一起喝酒、跳舞,幻境中的日子很无聊,就算是幻化出来的人,她也喜欢他们的热情。
郁桑总是焦点,有她在,甚至连琢光都能被忽略。玩伴们匍匐在她的脚下,只求能亲吻她的脚趾;从人群中挤进,也不过是为了靠近她一点点;他们将最新鲜的水果堆在她面前,珠宝首饰礼让她先挑选……这实在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一群人了。
只是当他们做着这些时,琢光都会沉默地看着。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异常冷漠地看着。
直到有一天,在喧闹中,一个玩伴热切地抓住的郁桑的手,手中握着一包粉末状的东西。
“郁桑,你要来一点吗?”
郁桑很快分辨出了这是什么,石沸砂,让人产生幻象的迷药。
她礼貌地表示拒绝,但对方依旧不依不饶地试图将粉末塞进她的口中,在她快要生气的时候,琢光扼住了对方的喉咙,将所有的石沸砂塞了进去。
“拖下去。”他懒懒地吩咐。
这句话的隐含意思,琢光的侍从再清晰不过了。他的长剑捅进那个大胆之人的胸口,再将他了无生机的身体拖走。
人群中发出尖叫的声音。
琢光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还是没明白我说的话,我说的是,把他们都拖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琢光,一个易怒的partyboy……
我又要赶榜了,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