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光神色慵懒,当看着他的眼睛时,总会觉得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烟雾遮挡,他睫毛修长,只要眯起眼睛,谁都无法看清他在想什么。
他的漂亮隔绝了那些残忍,只有他亲手拿着刀刃剖开胸膛,展示出自己的鲜血淋漓的心脏,透过黑色的心脏,人们才会知道这是个坏事做尽的人。
现在他撑起身,于是长发从肩上垂下落在郁桑脸畔,他以温存的姿态低头看着郁桑,从未有过的专心。
“你喜欢玩什么呢?”郁桑直视着他的眼睛。
“太普通的玩乐总是让我觉得无聊,这世上已经很少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了。”他一副厌倦了人生的模样,唯有一点生气弥留在凛冬的枯桠上。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果是碾碎别人这样的游戏我还是很乐意的。”
郁桑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虽然他还不清楚琢光的身份,不过这样的话恐怕只有苍冥的王室才能说的出口。她从容地试探着:“你不喜欢崇判吧,讨厌他?”
“唔……也许,”他做出纠结的表情:“以我和他的脾气,我们很难投缘,谁会喜欢那种一本正经又无趣的人呢?”
他如同无意般随口说出,可是目光却在打量着郁桑的眼睛,感知着对方情绪的变化以做出正确判定。
郁桑的目光抚过他脸上的每一寸,在他观察着她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是在端详。他们互相揣摩试探,来确定对方是对自己有威胁、还是可以一起友好相处一段时间。
“我们耍耍他吧。”郁桑狡黠一笑。
这个提议简直太对他的口味了,琢光极为满意。
“当着他的面,你也是这么骗他的吗。”
“不,”郁桑说:“比这个还要过分。他一直觉得我是个好人。”
她又露出了那副不谙世事的表情,仿佛带有毒素的火蚂蚁爬过琢光的心口,蜿蜒的灼烧着。别人的作伪通常使他觉得恶心,但是虚情假意的郁桑却不会令他反感。
或许柏梧说的对,他应该立刻杀了她,以防预言真的到来。可是……郁桑让他有了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他的心在跳动……这是他从有记忆起第一次感受到心脏的律动。他从小就想弄清楚为什么这世间的所有事对他似乎都毫无意义,他享有万顷良田、数不尽的财富、至高的权柄……但他仍旧觉得无趣。
作为老师的柏梧教授了他许多异术,却始终无法解答他从出生起就乖戾冷漠的原因。在一次占卜中,他无意中碰到了放在一旁的铜币,瓦片随即出现了火红的字符,柏梧神情严肃地看着瓦片,拆析开那些神秘的符号。他从这次占卜中窥见了琢光生命的秘密,他告诉琢光,占卜显示他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们无法感知的世界。预言告诉他,第十二个踏入王都的山灵少女会终结他的生命。
预言让柏梧如临大敌,但琢光从未感到恐惧。他疲于无用的生命,预言的到来让他觉得总算不那么平淡无奇。即便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性命会掌握在一个女孩手中,但这并不妨碍他将此作为一种乐趣。他要放她在身边,看看她到底怎么使他走向灭亡。
他把郁桑的头发绕在手指上,金色的发丝像条小蛇,他动了动手指,蓝色的火焰从指尖上冒出,烧断了头发。一缕烟雾飘散,空气中是烧焦的味道。
“抱歉,弄断了你的头发。你方才说什么来着?耍他?我同意了,你想怎么做。”
“让他对我更投入一点。”郁桑眨了下眼睛,全然不在意自己被烧断了一缕发丝,恶意随着她的嘴唇翕动:“只有崇判全情投入,你才会看见他最痛苦的表情。”
痛苦,这实在是个让琢光感到愉悦的字眼。他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得滋养,以慰藉自己那荒漠一般难以感受到情绪的心。
“为他造个陷进吧,我扮演一个苦情少女,你来当恶霸怎么样?”
绝妙的提议,他的血液涌动起来,于是琢光俯下身,枕在郁桑的胸口,像一个放荡不羁的无赖:“你闻到血腥味了吗,郁桑?”
郁桑轻嗅着空气,寻到了一丝血腥的气息:“嗯。”
“刚才有一群快活的人在宫殿外的潮汐池中嬉戏——确实是我允许的没错,但后来他们已经不能让我开心了,所以我吩咐人将他们全杀了。”
他顿了下,轻轻笑了笑:“你的提议很好,我很喜欢,但如果你最终不能使我高兴,我还是会杀掉你。”
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像威胁,可没有一个听到的人不会胆寒。郁桑的手划过他的背脊,他太瘦了,背脊像嶙峋的山脊一样微微凸起,郁桑轻抚着:“我知道,我会让你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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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判等了很久,郁桑没有回来。手心中与郁桑相连的追踪印消失了,她不可能自己抹掉的。
他知道她一定遇到了危险。
在派出去搜寻的人无功而返时,他无法再冷静。每一个她走过的地方、每一处她目光看过的角落……他都一一仔细搜查过,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动用手中的权利封禁了整条街市,终于有人想起他们确实见过“带着青面罗刹面具的人”。崇判一个个审问下去,逐渐能描摹出她的行踪轨迹,她走过糖水铺、走过灯笼摊、在雨来临时躲在了药材店的屋檐下……她的行迹终止在这里,再无人见过她。
很明显,她被人带走了。
烦躁席卷他的意志,等他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将桌子拍出了一道裂纹,琐屑的木渣簌簌落下,与飞蛾翅膀上的鳞状物无异,尹姚跪在地上:“是属下失责,主子罚我吧。”
惩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更不可能抚平他的不安。他先是缄默不语,在眼睛黑得像是一滩混浊的水时,他开了口:“去王庭里探探消息。”
王庭……尹姚睁大眼睛:“郁桑姑娘怎么会进王庭?”
崇判压低眼眸看着她:“去查。”
他只简短地说了这两个字。
在琢光的刻意配合下,崇判很快接到了消息,太子殿下曾在两日前带回一个人,但无人见过,只知道他将这个人带进了王庭,并且没有再让其出来。
这简直是最坏的结果,琢光是个疯子,崇判对此深信不疑。他曾是琢光幼年的玩伴,那个孩子对于一切正常的玩乐毫无兴趣,比起过家家,他更喜欢用蜜糖吸引蚁群,然后用一把火烧光,看着它们在火焰中挣扎扭曲的形态。他也曾养过一只幼鸟,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后来却一根根拔掉它漂亮的羽毛,在它鲜血淋漓时,又无趣地扔到地上一脚踩死……他天生是个恶魔,如果郁桑落到他的手中……崇判不敢再想下去。
他立刻动身前往王庭,苍冥王垂垂老矣,终日缠绵病榻,他以探病为借口,深入王庭。穿过紫藤花墙,在种满香草的绿园深处有座宫殿,那就是琢光的住所。
宫殿前是引入山泉的水池,崇判曾在这里见过赤身丨裸丨体的男人女人们,但今天没有,水池里的水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排光,像一块干涸枯竭的井。
再往前进,他被侍卫拦了下来。崇判说出准备好的台词:“我有要事要见殿下。”
侍卫将佩剑放在身前行礼道:“殿下不在这里。”
“我将东西放在他桌上吧。”
“抱歉将军,殿下吩咐过,不允许有人进入他的宫殿,他说,任何人都不行。”
侍卫在“任何人”这三个字上加重的语气,他并不想得罪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但同时他必须要按照太子的吩咐做事,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委婉的提醒。
“那我下次再来。”
崇判没有为难侍卫,转身离开,在侍卫看不见的地方,他换了条路,利落地翻墙进了宫殿内。
宫殿里看起来空无一人,崇判隐隐感觉到了郁桑留存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搜寻,在一个房间中发现了两张交叠的面具,这个面具他再熟悉不过了,在灯会那一天,他曾亲手为郁桑戴上。
喘息的声音被风送过来,压抑的仿佛深海下伺机以待的捕食者——有人在这座宫殿里。
崇判顺着这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声音走去,他放缓脚步,找寻到了一条隐蔽在墙后的通往地下的路。顺着楼梯向下走,水很快淹没他的膝盖,不知从哪里来的阴冷的风吹皱这条水路,崇判拿出一颗灵石照明,看见了水路两侧林立的牢笼。
琢光在自己的宫殿下建了私牢,这个认知并没有太震惊到他,琢光做出任何离经叛道的举动他都毫不意外。
在许多牢笼中的一间里,他看到了郁桑。她双手被吊起,下半身在水中,衣裙如海藻漂浮散落,因为寒冷而嘴唇发白,她此时美得触目惊心。
崇判快速走过去,掰断牢笼的栏杆,用刀割断吊起郁桑的绳子,郁桑坠了下来,落到了他的怀中。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郁桑正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她紧紧攀附在他身上,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过了片刻她才有所反应。
“崇判?”
她的声音在发抖。
崇判低下头,抵住她的前额,像紧握失落的珍宝一样抱紧她:“我带你出去。”
他抱着郁桑走出去,被水湿透的裙子缠在他的身上,她的头垂在崇判的肩上,呼吸带着潮意。
在他走出水牢的那一刻,敏锐的感官察觉到危险的到来,他抱着郁桑在地上滚了一圈,一只断箭从他耳边擦过。
啪—啪—
琢光拍着手从阴影中走出:“真是一出好戏,不过——身为苍冥的将军,你要把这个山灵人带到哪里去?”
“殿下,请让我带她离开。”崇判将郁桑放下,护在身后。
“带走她?你说的是什么话?”琢光抿了下唇,露出一抹不悦:“崇判,这个女人一开始就是你放走的吧,你甚至为她承受了五十鞭刑,还为她违抗王命。”
“我会为苍冥去找另外的山灵族人。”
“哈哈哈哈哈,”琢光大笑起来:“你以为我把她关在这里是因为什么‘十二少女打开结界’的鬼话吗?”
他一步步走向崇判:“你错了,我把她关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
他的语调轻慢又高扬,眼神漠然不屑:“我的弓箭手就在外面,如果你想死的话,你可以带着她出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