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太过用力以至指印留在了郁桑的小腿上,郁桑睁大着眼睛,像是想不明白,他怎么能看透自己的摄心术。沿着光洁的小腿,崇判的手一点点向上移动,青紫的痕迹也随着他的移动而蔓延开来。
他含着怒意:“山灵族人果然狡猾,但你那点可怜兮兮的摄心术对我毫无用处。”
他眼睛紧紧盯着郁桑,像是要把她从活生生的人看成一具枯骨。而郁桑在被戳穿之后的慌乱中平静了下来,她垂着眼睛看地面有几分悲伤。
“所以你会杀了我吗?”郁桑问。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但是这个假设令崇有些恼火,他不会,他当然不会。郁桑是祭祀用的祭品,大祭司会用她的鲜血打开山灵的结界,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负责把人送到而已。
“不会。”他沉着脸,怒气渐退:“你的问题太多了。”
郁桑的眼睛中腾得冒出一点可怜的希望火苗,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崇判就将她抗起,抱到马上。他对她即将面临的境遇没有一丝同情,他静默冷淡,像是这事情与自己毫无干系。可从他握成拳的手来看,他也并不是表面这样波澜不惊。
郁桑戳穿他:“就算你不会杀我,你也是帮凶,将我送到刽子手手中,与杀了我又有什么两样?”
崇判低头看她,看她那副因为害怕而失血苍白的面容——可即便失去了红润的颜色,她的脸依旧瑰丽璀璨,留存一抹良夜的玄光,让看见的人眩晕、着迷。
郁桑说的对,他与杀她的人没有区别,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并不在乎。他杀的人太多了,数都数不清。
“午夜梦回,将军不怕我来找你么?”
她毫无用处的威胁让崇判轻笑了一声,这还是崇判第一次在她面前笑,虽然笑容里有几分轻蔑并且转瞬即逝,但总归不再是那副板着脸的模样。
“我手上沾的血腥太多了。”崇判道。
油盐不进,崇判看起来没有一点可以侵入的缝隙。可是郁桑的手碰上了他的手,肌肤相贴,冰凉入骨。崇判的手仿佛不是血肉所做,而是由寒铁铸成,与他这个人一样,不近人情。
“如果大将军真的这样不在乎,为什么手攥得这么紧?”郁桑冷不丁问出口。
崇判随着她的话语看向自己的手,眼睛里流露出狐疑,像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有泄露心绪的举动。
他看向郁桑,怀疑她对自己做了什么。而郁桑只是眨了下眼睛,如同一朵逐渐舒展的花苞,放任春风轻抚。她什么也没做,却容颜艳丽,媚骨天成。
崇判扯了扯缰绳,马跑得快起来,陡然增加的速度让郁桑向后仰去,衣袂与发丝一起飘动,如清风般自由。她瞧见崇判的下巴,紧紧抿起的嘴唇与坚毅的下巴线条相得益彰,但是他此时有些不耐了,这显然不是撩拨他的好时机。
郁桑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到了下一个驻地,离苍冥王都越来越近,死亡的阴云笼罩着郁桑,她缩在角落里,伺机逃跑,但心里清楚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能的,崇判会抓住她,她根本逃不掉。
崇判递了碗水给她,郁桑没有接,抬起眸子静静地看着崇判。
平日里琉璃一样通透的眼眸此时暗沉了很多,她抱着手臂,落在崇判眼中,就像是在一些碎石的废墟里蜷缩的猫,周围全是扎人的石块与混浊的沙土,她困在其中无法前行一步。
崇判用食指沾了一点水,抹在她的嘴唇上,干燥的嘴唇瞬间湿润,失去的颜色也重新回来,白色的画布上点上了胭脂。
这并不是关心,崇判对自己说。他只是怕他在路途中出现什么意外,他的任务是把她安全地送进王庭,所以在此期间,她必须好好活着。
郁桑默默地看着他,探出舌头舔去唇上的水迹。崇判动作一顿,而后他再度伸手,将水抹在了郁桑的唇上,郁桑又舔干净了。
饱满的唇是柔软的沼泽,里面长满了勾住双脚的藤蔓,会让人泥足深陷无法前行,直到沼泽淹没头颅,沉积的腐泥使人窒息。
他将手中的碗递了过去,可是郁桑依旧没有接,她直勾勾地看着崇判,瞳孔微动。
崇判说:“不喝水的话,你要吃点粥吗?”
郁桑没有回答,过分安静。他皱了下眉头,用一只手掐住郁桑的下巴,迫使她打开嘴巴,她没做什么反抗,顺从着他的意愿张开了嘴。崇判将碗中的水倒给她。
大量的水挤进口腔,让人一时喘不上气,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还有一种嗡鸣声在头脑与耳边旋转。郁桑被呛得咳嗽起来,眼睛逼出水光。
确认她并没有什么大碍,崇判转身离开,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碗粥:“我把粥放在这里,如果一刻钟后你还没有过来吃,我就会像刚才喂你水一样,把这碗粥给你喂下去。”
郁桑怔怔地看着他:“亲我吧。”
崇判动作一顿。
“今天的要求还没有提,不如就用这个要求,亲我一下吧。”
“你在胡说什么?”崇判皱起眉。
“你不想亲我吗?”郁桑站起身向他走过去:“方才给我喂水的时候,手指碰到我的嘴唇,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很软……你一点都不想亲我吗?”
她走得很轻慢:“还有之前,绳子系在我的脖子上的时候……你在出神地想什么呢,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是带有宝石的项链就更好看了。最好是红宝石,我最喜欢红宝石了。”
崇判眼睁睁地看着她向自己靠近,与先前不一样的是,她浑身散发出诱惑与萧瑟,要将他缠紧,他别想逃离。
“那些时候,大将军都不想亲我的吗?”郁桑走到他的身前,认真地问。
她抬手点了下自己的唇,有些用力。葱白指尖陷入殷红的唇中,摩擦了一下,使得唇色更深。
崇判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她的嘴唇,他警惕地退开了一步:“你又对我使用了摄心术?”
郁桑弯唇笑了起来:“没有,你胸口跳动的东西,是你自己在控制。”
这句话并没有让崇判松懈,反而让他更警觉了。
郁桑紧跟着一步,又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用脚尖抵住崇判的鞋子,她的脚很小,对比起崇判的,更像是一双小巧的玉器,可以赏玩,也可以打磨尖利,变成害人的凶器。
崇判用力移开目光,让自己显得冷漠平静:“我今日只要你老实地待着。”
他走出了营帐,一晚上都没有回来,郁桑睡了个好觉,第二日清晨的时候,才看见他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离王都就只剩两三日的行程了,他看起来还没有一点动摇,郁桑倒是不心急,只是好奇怎么到现在还没遇到心魔,只看见了行渊本体一个。幻境不可能让本体与心魔一点交集也没有,难道说行渊的心魔在苍冥王都中?
她穿好鞋袜,用水洗干净脸。从崇判的视角看来,以为她经过了一天的思考,已经接受了自己即将赴死的事实。
可当她踮起脚尖问自己:“你能救我吗?”时,他才发觉,她依旧没有放弃要逃跑的念头。
“不,当然不。”崇判说。
郁桑没有再纠缠,只是眼睛在那一刻从饱含希望,变得沉静了下去。崇判以为这一种沉静是妥协,可是他错了,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第一次出现了判断错误。郁桑的沉静是一种等待,等待着他先自己将心搞乱。
钓翁在鱼上钩前总是长久盘坐的。她知道她昨天说的话就是鱼钩上的饵,崇判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安静地看着崇判在每一次目光划过他的嘴唇时流露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渴求。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将此压制住,但压制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更热烈的爆发。他的身体会觉得饥渴,直到最后意志无法控制,本能占据上风。
郁桑无比期待着那个时候的到来。
她故意将头靠在崇判的胸膛,做出灰心的模样。这个动作能让她听见崇判胸膛中的战鼓闷响,雨点一般的密集,逐渐变得振聋发聩。这是她迎来胜利的号角,也是崇判沦陷的白旗。
当崇判将水袋递给她时,她接住了,并且无意识地转过头,没有让他看见自己喝水的模样。但水流过喉咙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被崇判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一种风剪草似的细微声响,像是锐利的刀,划破他严密如铁皮一般的外壳,钻进脑海中,用微弱的声音唤醒他长久压抑的情绪。
他想起手指摩挲在郁桑唇上的感觉,郁桑说的对,确实很柔软,但不仅仅只是柔软。还有一种被咬到、或者是烫到的奇怪触感。
你都不想亲我吗?
崇判突然想起这句话,想起她说这句话时的样子。
而郁桑恰好这时候转过头将水袋还给他,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像是完全看不见他这个人。
崇判将水袋捏得作响。
离王都越近,天边的虹彩越清晰,云霞滋润天空,让这里变成好似异世的临界点。因为常常会有虹绛的美景,苍冥王都又被城民称作神之地。这样美好的地方却过分崇尚武力,真是令人唏嘘的事。
暮色四合,虹彩也消失不见,一条小河穿林而过,平和如镜的水面倾倒游鱼与浮草的柔肠。
“我要去河边洗澡。”郁桑说。
这是她今日对崇判说的第二句话,没有任何情绪,好像只是在通知他。
崇判说:“我叫人打水来,我出去,你在帐子里洗吧。”
“我要去河边。等明天或者后天被送进王都,无论是性命还是自由,都不再受我控制。这个你应该最清楚了,大将军。”
她知道崇判不会拦,就自顾自地走了出去。河水很平静,夜幕下反着月亮的光华。郁桑只把外面一层脱了,里头的束胸还穿着。她将自己没入水面之下,河水冰凉舒爽,虽不如天庭中的玉泉好,但山野河流意趣,云薄月昏水活,远不是玉泉可比。
水没过肩胛,没过脖颈,没过唇与眼睛,直到水面恢复平静,什么都看不见。崇判等了一会儿,却再没等到她重新出现在水面上。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动作比思想更快,等他觉得有一丝寒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水中。
“郁桑。”他在她原先消失的地方低吼了一声。
她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消失,也绝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崇判水性极好,他潜入水中搜寻少女的痕迹。但夜色中水下实在太黑了,世间所有的光在这里寸步难行,即使他视觉敏锐,也无法看得太远。在他第三次露出水面换气时,一种冰凉的触感从他的手臂攀升,崇判低头看去,郁桑从水中游上来,攀着他的手臂,攀上他的肩。
水珠从她的发丝垂下,砸在他的身体上。滚烫的水珠,猩红的月光,构成幻梦的臆想。
郁桑问他:“你是在找我吗?”
崇判隐忍不发:“你方才去了哪里?”
“没有去哪里,只是随便游了游。你放心,这河很宽,我逃不走,也不敢往水深的地方去。”
一双玉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水盈盈。水面上烟雾起,树木疏影横斜,瑟瑟清风如笛音。她低垂眼眸,睫羽上沾满水迹,轻轻一眨,又是一滴珍珠落下。
欲望在血液中无声流淌,流进骨髓中每一处难寻的角落,不肯放过。
他问:“你先前说的还算数吗?”
“什么?”郁桑抬手抹了下脸上的水。
“如果我现在想亲你的话。”
梦呓一般,他沉声说着逾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