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回去的时候已是夜深,赵云寰也没想到萧清绝这么能睡,硬是错过了晚间的热闹。她让疏雨去买了些好消食的吃食备着,在马车里喂他。

这次出门身边不乏有守陵卫的人,她私见张栖迟的事,只怕瞒不过张纯。其实也好,她若连自个母亲都说服不了,只怕日后也难当大用。而张纯一旦被说服,那她以后的交往来去,都要自由的多。

这也是选择张栖迟的理由之一。

很快的,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张栖迟那边来了消息,说是明灵子已经找到,问她下一步该如何打算。

赵云寰提笔写了几封书信交于斜风,命她找人将信送出去。一封送给张栖迟,让她带明灵子进京,送去九皇女府中。一封给九皇女赵云绮,嘱咐她想办法将明灵子带进宫中,献给母皇。还有最后一封,是由九皇女转交给君后的。

当初她关在皇陵三年,君后终日以泪洗面,时不时在母皇身边提起她,想接她回去。但母皇本就与他感情不深,当初立他为后也是碍于骠骑将军的军权,为了安抚军心不得已而为之,不但没听他的,反而还因此厌弃了他。

后来大皇女与茵侍君私通的事败露后,母皇更觉得他是故意瞒而不报,想要看她笑话,极尽苛责。

几件事加叠在一起,没过多久,还没等她回京,父后就郁郁而终了。

这次她传信回去,不但会说明自己的打算,也提醒父后,母皇近两年身体不适,让他以为母皇祈福为名,交出中馈大权,暂闭宫门,等她归来。

是以,这几封信一经送到,整个大晋朝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汹涌暗潮之中。

……

送萧清绝离开的事情,也不得不提上了日程。

如今离他来麓山别院已经将近一个月了,赵云寰能够感觉的到,他身上的药效正在慢慢的消失。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身体的肌肉没有那么紧绷了,眼神也逐渐的灵动起来。

除非再给他喝上一次药,不然他很快就会恢复原来的意识。

但赵云寰已经不打算跟前世一样,月月给他喂药了。那药既伤身子,又伤神智,赵云寰还记得她作为灵魂跟在萧清绝身边的时候,其实他整个人,经常神思恍惚。

但留下他,也不可能。赵云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的深情是真,但诬陷自己谋逆,害了自己的也是真。他不希望自己争权夺位,一心站在六皇妹那边,更是真。虽然最后因为自己,两人反目,但今世的自己可还没死,说明他们此时,仍是一体的。

重活一世,赵云寰已经看明白,她的福祸,与父后,与皇妹,与父后身后的整个家族,都是休戚与共,息息相关的。她一个人死无所谓,但此生,决不能再拖累他人。

而她一旦要争,就势必站在萧清绝的对立面。既如此,倒不如早些断了牵绊。

最后的几天里,赵云寰放下了所有的事,只专注的陪他。闲来无事,她跟山下村子里的庄户学着开垦了几块菜地。

萧清绝穿着一件短打的软布衣服,手腕脚腕都挽起了半截,头戴一顶竹斗笠,百无聊赖的坐在田埂上砸泥巴玩。

赵云寰也是同样的装扮,跟在庄户的后头,躬着身听她讲如何将土地耙的松软,犁地要犁多深对种子最好,突然听那庄户问道:“还不知道贵人您打算种什么。”

赵云寰心血来潮,还真没想过,抬头看到萧清绝白白净净的小脸,贼像棵嫩油油的小白菜,看着都能掐出水来。

她咽了咽口水,拍了拍袖间的泥土,试探着问:“不如就种点白菜。”

“那可不成。”那庄户性格爽朗,黑黝黝的脸上带着一股的实诚劲,大声的笑道:“这季节不对,白菜抽了苗也会烂心,长不起来,太浪费了。这春日里啊,最好是种些小青菜,莴笋,黄瓜之类。您要是想种农作物,小麦,玉米也可以。”

那坐田埂上盘着双腿玩泥巴的人在听到玉米两个字后,倏地抬起头来,眼睛里仿佛带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微张着红润润的嘴巴看着她。

赵云寰接收到信号,这祖宗想吃玉米了。

“那就种些青菜和玉米吧。”赵云寰只能妥协,其实私心里也知道,等到种出来的玉米熟了的时候,估计他也不在这里了。

“唉,那也成。”其实以庄稼人的心态,这地犁好了,当然得种粮食。种那些个菜有什么用。不过想想也是,这些贵人也不过就是一时兴起,把种地当成了个乐趣。也就随她去了。

“这玉米小民家里就有种子,青菜种得去邻里邻居的淘换点,贵人您先在这里等等。”说着便大踏步的走了。

赵云寰走到萧清绝旁边,也沿着田埂坐下,随手从旁边伸出来的几枝迎春花枝上,掐了两朵,别在他耳后。见他耳朵又白又嫩,忍不住用拇指碾了几下。

“呜……”他喉咙里蹦出一声很小声的呜咽,耳尖迅速的染了一抹粉,再摸就有点发烫了。

萧清绝茫然的看着她,像只想要得到主人抚摸的猫。他见赵云寰只是笑吟吟的不动作,重新换了个姿势把头枕到了她的腿上。

赵云寰一边摸着他软软的头发一边晒太阳,突然就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等那庄户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种一副安宁和谐的画面。老脸一红,觉得自己回来的不是时候,但赵云寰已经看到了她,忙将腿上的人扶起来,迎了上去。同时换来了那人不满的瞪视。

“贵人跟夫郎的感情真好。”农户讪笑道。

赵云寰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肩膀上挑着一担水。那少年长着一对乌黑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十分的活泼,正好奇的盯着她看。

“贵人恕罪,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叫月芽。因为小民最近闪了腰,非要帮我挑水,这不就让他跟了过来。他手脚灵便,又有把子傻力气,有些脏活贵人不方便可以让他来。”

赵云寰倒不在意这个,说道:“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也没什么需要他做的,不如就让他去那里陪着主君吧”

那月芽放在扁担,眉开眼笑的跑到了萧清绝身边,一脸好奇的盯着他看,扭头朝那庄户喊到:“娘,这小公子可真好看,像过年来村里说书的先生嘴里说的仙人一样!”

“没大没小的,贵人也是你能议论的。”那庄户一急,伸手就要去打他,被赵云寰拦住了,笑道:“不过还是个孩子,不打紧。”

心道,他也没说错,这萧清绝看着,可不就像个误入凡尘的仙人么。

赵云寰继续跟在庄户后面,一人撒种一人埋土浇水,那叫月芽的少年就在萧清绝旁边叽叽喳喳的说话,虽然很少得到回应,也不在意。一会儿说着家里的哥哥姐姐给他买了新衣服,一会儿说着自己的爹爹做了什么好吃的,聊不完的话题。

但萧清绝却慢慢瘪起了嘴。他发现,那人已经低着头,很久没有看过自己一眼了。

他捡起一块儿泥块,朝着赵云寰后背扔去,砸了个正着。那月芽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立刻不敢吭声了。

赵云寰疑惑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安抚的一笑,不一会儿又低下头去浇水。

又一块泥块飞了过来,这次直接砸在她的脑门上,留下了一个斑驳的泥印。

赵云寰被砸的嘶了一声,无奈的柔声道:“你乖一会儿,一会儿就带你回去吃好吃的。”

接着就见萧清绝慢慢的把手伸到了月芽跟前,月芽不明所以,还发愣呢,听到赵云寰跟他解释:“他让你给他捡泥块。”

月芽忙不迭的从旁边捡了一块大的,放到萧清绝手里。

赵云寰简直要仰天长叹了,这一个两个傻的,是想要人命怎么的。也不浇水了,放下水瓢扔到桶里跟农户解释:“快晌午了,估计主君是犯了困。我先带他回去休息,下午再来。”

农户忙不迭应是。

下午自然也是被缠的没法动身,那剩下的半亩就那样搁置了,直到萧清绝走后,才捡起来。

送他走的那天,赵云寰给他穿了一件白色新衣,袖口绣着同色的掺着银线的云纹,显得他异常的矜贵。又拢了他如墨的黑发,用金线从耳边两侧各拉了一段发丝绑了,斜插了只白玉莲花的竹节玉簪至金线处,这便算是收拾妥当了。

萧清绝眼神依恋的看着她,伸着双手求抱,依旧是那种乖的不能再乖的表情,面部的轮廓也柔和了起来,看着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赵云寰心中酸涩,没忍住,揽着他细瘦的腰身压到了床上,另一只手与他的五指紧扣,紧紧的盯了他一会儿,忽然俯身吻了下去。

“唔……”

萧清绝突然瞪大了眼睛,眼尾慢慢的红了起来,仿佛上了一层浅浅的胭脂。两人互扣的手指握的越来越紧,另一只手也下意识的揪紧了赵云寰的衣领。

赵云寰心跳的速度很快,跟身下人的交叠在一起,跟敲了密鼓重锤似的。慢慢的有清冽的冷香从他的身上散发了出来,那浅浅的胭脂上,晕上了一圈圈泪水。

萧清绝的表情更茫然了,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他微张了嘴,呼吸急促,鼻尖也沁出密集的汗水,愣愣得看着头顶的流苏,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所有的深情与不舍都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良久,赵云寰才起身,松开桎梏他的手,为他抹了眼角的泪痕。她拿起巾帕擦了湿答答的手,帮他整理了一片狼藉。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这么乖,以前碰他一下,恨不得挠自己一身的血。

这也是最后一次,跟他这般亲近了吧。

“疏雨,把他送回京都国师府,做的隐秘一点儿,不要让别人看到。亲手交到暗香手上。”

暗字部是当初外祖母留给她的一队私卫,一共十三人,但各个武功高强可以一敌十不在话下,比斜风疏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当初她将人强掳到府里养着的时候,真的是鬼迷了心窍,捧在手里都怕化了,于是偷偷的将整个暗字部都派到了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这件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可惜后来,她被车裂,暗字部也遵从主死仆随,主亡仆从的原则,整个暗部都殉了她。不然最后也不至于,让他做出那等没脑子的事来。

萧清绝就这样被疏雨带走了,走之前,赵云寰为他拆了指间的红线,发现那红线的痕迹已经紧紧的勒进了指节中。她突然想到,当初萧清绝为什么临死前还带着那些红线,或许是因为,在皇陵的三年,那些红线跟皮肉连在一起,长在了一起。

虽然以后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但再见,他仍是高高在上的国师,而她,不过是个落魄的守陵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