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响起了邵振洲低沉而浑厚的嗓门,而直到邵振洲的话说完了,夏居雪依然处于极大的震惊状态中,邵振洲刚刚说过的话,就像电影回放般,在她耳边一圈一圈地缭绕不绝。
“我是属羊的二月份生人,今年实打实27岁,17岁当兵,在部队十年,如今,也算还有几分出息,是特务连连长,行政二十级,月工资72元,每年,部队还会配发单衣、棉衣、袜子、单帽、棉帽、棉鞋、毛巾、肥皂等生活用品若干,所以,这些年,我也存了一些家底。至于在生产队——”
“我虽然当兵走了,但当兵之前分的自留地一直都在,家里还有一套5间房的三合头院子,正房、堂屋、卧房,灶房、储藏屋都有,也算是有个属于自己的能安身立命的家!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有能力养家糊口,给媳妇儿过上好日子,小夏知青,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夏居雪:!!!
山路两边,婆娑的树影被山风吹动,摩擦着夏居雪的脸颊,也摩擦着她的心。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几天连续而来的刺激,一次比一次猛烈,让她猝不及防,尤其是此时此刻,邵振洲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求婚”,更是让她震惊得脑子当场停顿,大脑一片空白。
说实话,她今年二十岁,虽然坚决拒绝了孟彩菱心中的“优秀男人”周光宇,也尚未建立起对于未来另一半的任何标准和概念,但内心深处,也曾有过朦朦胧胧的想法。
就像昨天晚上,她和孟彩菱的最后一次“夜谈会”,在对方的又一次不屈不挠的追问下,她不得不说出了一个比较具体的答案。
“应该,就是像我爸那样的吧,对妻子好,对孩子好,不需要他是巍峨雄伟的高山亦或是波澜壮阔的大河,只需要是一道峦岗、一条溪流即可,能让我累了就倚在上面小憩片刻,热了就能在里头清冽徜徉……”
最后,她还被孟彩菱调侃了一番:“居雪,没想到下乡三年,你还保留着学校里的浪漫主义气息呢,这我就想不明白了,那你当初怎么还拒绝周光宇了呢,瞧瞧你俩,一个说话像诗,一个爱写诗,不挺般配的嘛!”
闲话扯回。
此时此刻的夏居雪,心里花儿草儿般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邵振洲心里,同样野草蓬勃野火燎烧,只是,瞧着姑娘久久不说话,眸里的火焰逐渐减弱,一颗心嗖嗖嗖地往下掉。
三年前,自从他给她写了那封隐隐晦晦的信,而对方一直未回后,他便歇了那个心思,难道,他还是莽撞了?这番唐突,不会真的把姑娘吓坏了吧?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出手,就容不得退缩!
他沉吟了下,真诚地看着夏居雪,道:“我也知道,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马虎不得,但我也相信,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就像我当初在炊事班学的揉面一样,揉面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一些磕磕碰碰,但这磕碰的过程,其实就是磨合,是饧面,只有饧过的面才更加有韧劲,更有嚼头!”
“我今天告诉你这番话,就是希望你能知道我的心意,当然,我也知道我今天可能有些唐突了,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你不必现在马上就告诉我答案,也不用有什么太大的思想负担,你可以考虑几天,我愿意等!”
哪怕是三天,七天,一个月,三个月,只要她身边没有站着其他男人,他就愿意等,等着她给他一个机会!
今天的天,瓦蓝瓦蓝的,阳光并不是很太过灼人,但夏居雪的脸却莫名染上了一层滚烫烫的红,唇齿间更是一片口干舌燥,半晌,他才低低地道:“我,我就是挺惊讶的……”
看着眼前这张和父亲截然不同类型的硬朗脸庞,夏居雪又莫名想起了父亲。
父亲是学农的,毕业后直接留校当了农学院的老师,同样是和泥土、庄稼打交道的人,但从她记事起,父亲在家里时,生活上却向来不邋遢马虎,没有一丝一毫的“泥土味”。
前一秒,明明还打着赤脚、穿着旧衣服,在实验地里忙得一身泥,一身汗,回到家后,必然马上洗洗涮涮换衣换鞋,整洁而体面……
这样的父亲,自然是农学院里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对此,她曾听舅妈玩笑着说过:“还不是因为你妈妈,当初媒人把你妈介绍给你爸,你爸从试验地里出来,就匆匆赶了过去,被你妈好一顿嫌弃,差点没成,后来,你爸就开始学会拾掇自己了……”
所以,这三年来,夏居雪偶尔被孟彩菱闹着谈些姑娘家之间的心思时,就会想到父母,想到他们之间相处的一点一滴,感慨着,那就是爱情吧,因为爱,可以互相迁就,互相改变。
比如,爸爸这个农学院的老师为了妈妈,改变了他以往不修边幅的生活习惯,而妈妈这个小学音乐老师,为了爸爸,也从一个据说刚开始时连煤炉都生不好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能把不起眼的食材料理得井井有条看上去很有食欲的“贤妻良母”……
夏居雪想,或许也正是因此,爸爸才会在妈妈突然走后,短短半个月内鬓角就增添了无数白发,甚至为了转移对母亲的思念而一心扑在工作上,直到咳血被送入医院,已是胃癌晚期……
她的视线,再次转移到邵振洲身上。
她承认,她对于眼前这个男人,观感很好,但让她忽然间和他论起婚嫁来,却依然觉得缺了那么一点男女之间怦然心动的暧昧之情,毕竟,她向来就不是如孟彩菱那般,对感情容易头脑发热一头撞进去的人……
但是,也像孟彩菱说的,如果他们注定了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那么邵振洲无疑是很好的选择,她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何时对她有了那样的想法,但起码他每次对面她时,从来都是一派正人君子模样,不痞不滑,不贼不色,从未让她有过那种生理性的厌恶之感……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邵振洲是名军人,家门口还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他的身份,对她来说,是最大的保护。
三年前,临插队前,待她亲如女儿的舅妈就看着她,一脸担忧。
“虽然说上山下乡是革命青年的必由之路,但你啊,和你妈一样,长得太招人了,总是让人不放心,到了那里,不论如何,都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舅妈虽然没有明说该如何“保护自己”,但十七岁的她,还是听懂了。
幸运的是,揣着满肚子对未来迷惘对现实忐忑的她,被分到了月湾队。
这里虽然穷得叮当响,却有一个难得的正派队长,但邵长弓再护短,一些不怀好意的觊觎眼神还是层出不穷,从之前的公社团委书记郭志勤,到如今的马均奎……
而那样的人,那样的目光,以后,可能还会继续出现。
不是她危言耸听,也不是她自恃长得好,把男人都往坏里想,而是三年来,他们知青偶尔互相“串联”交流时,类似的事情,她听过好些。
去年,隔壁前进大队的一名女知青陆小绢,就是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嫁给了他们大队队长的儿子。
孟彩菱曾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听说,是他们大队长晚饭后过来,说要给女知青分玉米,让陆小绢跟着他儿子去拿,两人很晚才回来,陆小绢衣服都破了,身上都是泥,眼睛还是肿的,大队长儿子说,是因为晚上路黑,陆小绢不小心掉进了沟里,后来,两个人就结婚了……
而这年月,没人敢冒着熊心豹子胆,去招惹碰触军人的家属,哪怕只是未婚的对象!
如果,她嫁给他,那么从此以后,她就可以带着弟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哪怕过的日子依然是“井里蛤【ma】菜里蛆,饭里沙子老规矩”,又穷又苦,她都不怕!
夏居雪咬着嘴唇,忽然间,似乎下了决心。
只是,内心深处,仍带着几分不确定,这几分不确定,让她不由询问出声。
“你,为什么想娶我?”
就是面对真枪实弹的演习都能从容应对,冷静沉着地指挥手下官兵迅速展开指挥所布设、隐蔽伪装等行动的邵振洲,难得地重重吁了口气,没有直接拒绝,那就好。
邵振洲静气凝神,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夏居雪带着几分困惑的脸蛋,语气沉缓,眼神真挚。
“我这些年在部队,身边都是一群糙汉子,不是搞军事训练,就是抓农业生产,每天的日子,倒是过得热火朝天的,人也被边疆的朔风冷月磨砺得越发粗糙。”
“但说实话,我也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石头人,也想和正常男人一样,找个和心和意的姑娘,老婆孩子热炕头。”
“小夏知青,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之所以想娶你,是因为,那个人是你,原因,就是这么简单!而且——”
邵振洲顿了顿,眼眸里各种情绪交杂,决定对夏居雪再次来个交心亮底,话语直接而坦荡:“或许,你不相信,但其实,三年前,我给你写过信后,一直盼着你的回信……”
男人的话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暗示意味,彻底把夏居雪给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