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居雪看着马均奎,眸子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倔强坚韧,说的话更是干脆利落滴水不漏。
“马干事,谢谢你的推荐,不过我觉得和社员们务农挺好的。领袖说,‘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我们知青来到农村,就是为了自觉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更好地为三大革命服务,为贫下中农服务,做一个在德智体几方面都得到发展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青春和力量!所以,我很愿意继续务农,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马均奎:……艹!敬酒不吃吃罚酒,落了鸡窝的凤凰儿,还特娘的装啥子装!
马均奎如意算盘被打碎,一时间恼羞成怒起来,一双黑瘦的脸,涨得越发黑紫,甚至还有几分神经质地抽搐起来,他“嗤”地发出一声冷笑,那烂泥潭一样的嘴巴张张合合的,刚要出口讽刺,门板被人哐哐哐地敲响了。
“小夏知青,你谈完话没有?你的玉米粉磨好了,我给你送了过来……”
男人声音朗朗,低沉浑厚,夏居雪讶异回头间,就撞上了一对黑沉沉的眼睛,以及对方帽檐上那红闪闪的五角星……
门外之人,站姿倍儿挺,精神倍儿足,一看就是祖国的钢铁长城,正是邵振洲。
不过,他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一件部队发的洗旧的老白布长袖衬衣,衣角扎在合体的军长裤里,腰间是一条象征着部队干部身份的人造革皮带,胳膊上的袖子卷起半个,露出两条胳臂,那肱二头肌鼓鼓的,充满了慑人的力量。
夏居雪乍然见到他,又听了他这一番话,虽然惊诧,但却是莫名地舒了口气,而被坏了好事的马均奎,却是青筋暴起,彻底黑了脸。
艹!这是从哪里跳出来的没有板眼儿的程咬金!
马均奎是沙坝大队第九小队的人,能当上沙坝大队分管知青的干事,这里头还有个缘由。
马均奎家里的老汉儿,之前无意中救过一个人,那人如今混成了公社的党委副书记,去年,那人衣锦还乡时,恰好在路上遇到他家老汉儿,还认了出来,马均奎早年也读过两本书,是本队的保管员,向来是个能专营的,见状,立马像见了血的苍蝇一样,扑了上去……
他是个有眼风会来事的,各种贴心巴肺后,很快就抱上了粗大腿,刚好,去年沙坝大队原本分管知青工作的干部调到了公社,他就平白得了这么个天上掉馅饼的大队干部职位,美滋滋!
因为嫌弃自家早年娶的婆娘五大三粗柿饼脸,他干脆把婆娘娃儿都丢在家里,一个人在沙坝大队住着,每天就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占女知青们的一二便宜……
邵振洲三年未回,他自然是不认识的。
但,看着对方这副雄赳赳气昂昂一副浑身充满正义力量的模样,他一时间也掂不出邵振洲到底有多大能耐,便莫名心虚了下来,脸色虽然像厕所板一样臭,却是没敢像以往对待其他社员那般,拿腔拿调出声呵斥。
邵振洲可不管马均奎如何想,只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径直把夏居雪叫了出去,大队部院子里,两人站在高大茂盛的黄桷树下,夏居雪看着对方手里拎着的一小布袋玉米粉,抿了抿唇,眨巴着一对毛绒绒的杏核眼,红唇轻启。
“谢谢!”她道。
整个沙坝大队,只有大队部有一个磨坊,但她午后过来时,手上可没有拿东西,这会儿她也回过味儿来了,邵振洲如此,应是听说了什么,特意过来给她解围的,无论如何,她都感激。
邵振洲笑笑,一缕阳光从树梢上漏下来,亮亮地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他棱角分明,五官嶙峋。
“谢什么,你们知青点的事情,我中午时听长弓叔说了,刚刚又正好听到另外两个知青说话,说那姓马的故意把你留了下来。”他顿了顿,道,“那姓马的事情,我也听振国说了一耳朵……”
邵振洲看着夏居雪,不着痕迹地道。
他从小虽是吃队里的百家饭长大,但吃得最多的,还是五叔公家的,跟他家也最亲,而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光杆司令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每次回来探亲,多数时候,也是跟着五叔公一家搭伙。
原本,他今天中午是打算在饭后抽空找个时间,跟何改花委婉地谈谈他的“亲事”,让对方别乱给自己保媒拉纤的,没想到,竟听到了这个意外消息。
而邵振国听说以后,更是翻着白眼儿,撇嘴向邵振洲说起马均奎的“烂肠子”来。
“老子敢打包票,这事,肯定是知青办那个姓马的色鬼儿想出来的,振洲哥你不晓得,那姓马的就是个假巴二三的色鬼儿,有事没事地就喜欢去各个知青点乱窜门儿,还装模作样地说是啥子搞工作谈思想,切~”
在本地,窜门儿是正常的,但加了一个“乱”字,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大家伙都心知肚明这里头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勾当,邵振洲听后,不由皱了皱眉头,而邵振国还在哔哔。
“个一肚子歪肠的色鬼儿,打量谁不晓得他的鬼心思呢,这次小夏知青他们被集体安排去大队,肯定又是他憋的坏水呢!”
邵振兴自顾自说得痛快,完全没有留意到邵振洲的眉头越拧越紧,于是,内心里一团复杂的他,在夏居雪午后来大队部后,也拎着一代玉米棒子,以碾玉米粉的名义,随后跟了过来。
以上这些,夏居雪自然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凑巧遇上了,所以,邵振洲虽如此说,她还是一脸真诚地看着他,再次表示感谢。
“还是要谢谢你!”夏居雪的声音温柔如春水。
说起来,刚才那样的情况下,她虽然有信心能保护自己,但总归也不想和马均奎直接翻脸,还是那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潮流把他们推到了乡下来,有些事虽然无奈,却也只能忍着。
而眼前这个男人——
夏居雪看着邵振洲,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有几分微妙,虽然掰着指头数起来,两人接触的时间寥寥无几,但每次,她好像总是能够得到他的帮忙。
“你——”
夏居雪的内心活动,邵振洲无从得知,想到刚刚在门外听到的她说的话,以及中午时长弓叔透漏的关于她对这次重新安排的态度,邵振洲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但眼睛忽地瞥到了马均奎鬼鬼祟祟的身影,心里冷哼一句“杂碎”,压下了话头。
“我们先走吧,有什么话,路上再说。”
夏居雪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出了大队部院子,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马均奎正立睖起一双蛇眼,阴沉沉地盯着他们,眼神里充满了愿望落空的不甘,以及势在必得的疯狂。
两人的速度都不慢,很快就出了村口,邵振洲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看向夏居雪,一双鹰隼般的眼眸里,闪烁着夏居雪看不懂的情绪。
“我听长弓叔说,你不太愿意转去大队知青点?”
他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夏居雪明显一懵,随即,点了点头。
“嗯!”
“我们月湾队,山多田少,人均山林面积全大队最多,土地面积却最少,而且,地还多是山岗薄地、旱地,用大家伙的话来说,那地薄得像没娘的孩,望天收,田也是山田多水田少,田坎高采光少,社员们一心扑在田地上,粮食产量也是年年垫底,就这样,你也愿意留在我们月湾队吗?”
夏居雪依然还是毫不犹豫地再次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答复。
“嗯,我觉得月湾队挺好的。”她由衷地道。
诚如邵振洲所言,月湾队哪哪都比不上大队,但她还是更愿意留在那里,不仅是因为那里有熟悉的陆大娘等人,还因为被人称为“火烫队长”的邵长弓是个好人,非常护短,只要你老老实实干活不闹幺蛾子,他都会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无需担心一些有的没的。
只是,就算她再愿意又如何,大队知青办的决定,无人能改,邵长弓也不可能为她而破例。
毕竟,她也心知肚明,邵长弓对她客气,是人品使然,这年月,衡量社员素质的第一要素是体力,谓之曰“人大力不亏”,这样的劳力,在哪个生产队都是香饽饽,而他们知青更多的是拖累,邵长弓每天光想着如何填饱自己社员的肚子就够忙活的了,哪有闲工夫补她的笊篱。
夏居雪惆怅而无奈,而邵振洲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部队有云:“大纲是死的,战场是活的”,原本,他还想着徐徐图之,但因为知青办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瞬间决定根据“战场”调整步履,直接与夏居雪来个“亮剑”,哦不对,是“吹糠见米,搭锯见末”。
只见邵振洲忽然敛起了神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认真而肃穆地注视着夏居雪的眼睛,那模样,就像要参加一场实战演习。
“小夏知青,我有话跟你说。”他郑重其事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