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谚有云:“夏管一张锄,人勤地不懒”。
五月以来,日头越来越毒,田间地头的杂草也越长越疯,抓晴天、抢火候锄草保熵,就成了生产队的农活日常。
今天,夏居雪她们这群娘子军,锄的是南坳玉米地的杂草,这处玉米地算是规模较大的,从坡底一路延伸到坡上,夏居雪她们顶着日头干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听到了“休息”的声音。
树荫下,夏居雪正往嘴里灌水,坡下不远处的水田里,还在忙活的邵振洲,趁着抬头的间隙,远远看着树荫下那个模糊的纤影,心里像鼓满阳春三月的风,干劲十足。
而他身边的邵振国,已经又像往日里那般,朝着山坡上风骚骚地吼了起来:“对山唱来对山看,谁家嫂子美如仙,有心喊嫂来家耍哟,又怕嫂嫂嫌我懒……”
本地人干活,男女间就喜欢时不时地打个玩笑,唱个山歌,用社员们的话来说——
“歌儿嘿哟嘿哟地唱起,锣儿哐啷哐啷地敲起,鼓儿嘚个嘚个地擂起,这才是集体干活路儿的阵仗嘛,要好安逸有好安逸!”
这要是往日里,娘子军里的巧嘴嫂子婶子们,就有人回应邵振国了,但是今天嘛,有那泼辣的婶子朝山脚下喊将起来:“邵振国,你个骚猴儿,今天不要你唱,让振洲来一首——”
无辜被点名的邵振洲:……
而女人话音一落,坡上坡下立马响起一串打锣样的笑声,很快便连成了一片,然后便是一迭的呼应声,坡上坡下男声女声都有。
“对,让振洲来一首!”
“振洲,来一首,让她们那群婆娘瞧瞧,啥子叫能文能武!”
脸色愈发无语的邵振洲:……
原本因为孟彩菱要走而带着几分惆怅心情的夏居雪,看着眼前这一幕,也不由翘起了嘴角,三年来,她倒是没少听邵振国飙嗓门,至于邵振洲……
想到对方顶着那副板正的模样,和邵振国一个唱本地的山歌,她莫名就想笑,下意识也往山下的水田处望过去,不期然撞到对方也正巧看过来……
夏居雪:“咳!”
夏居雪正尴尬地收回眼神间,刚刚检查完坡下玉米地薅草情况的邵长弓,背着手往坡上走了过来,嘴里虽然念叨着“一群碎嘴子婆娘”,脸上却分明是挂着笑的,显见得心情也是好得很。
邵长弓是队长,除了大忙季节,大多时候都无需亲自下地,主要工作就是安排、督促、验收社员们干活,然后,他刚走到树荫跟前,尚未来得及到娘子军们刚薅完的又一块地里检查,就被孟彩菱截了胡。
孟彩菱期期艾艾地看着心情正好的邵长弓,有些支吾道:“队,队长,我有事跟你说……”
除了了解内情的夏居雪以外,原本还麻雀噪林的娘子军们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过来:咦?
邵长弓同样被闹了个大困惑:???
但很快,随着孟彩菱支支吾吾的说完,又给邵长弓递过孟家大哥寄过来的那封信,邵长弓脸色的问号逐渐消失了,在内心里感叹了一声,“这是又一个找到门路的啊!”
他点了点头,没有为难人:“成,你这事,我知道了,入江县红光农场我也晓得,是个好单位,劳力多,工值高,效益好!下午,你就跟我去办转点手续吧,也提前祝贺你在红光农场继续发扬革命精神,好好搞生产……”
诚如夏居雪对孟彩菱所分析的那般,对于她的转点,邵长弓答应得很干脆,当然,这里头除了邵长弓本人为人正派,不喜刁难人以外,也夹杂着其他原因。
这年月,粮食分配的政策是“人七劳三”,生产队一年种出来的粮食,交足国家公余粮,留足集体种子粮,剩下部分按队里的人头分七成、劳动工分分三成的比例分配,月湾生产队自己粮食都不够吃,知青们一来,生生让队里又添了几张嘴,而且这几张嘴,一看还是劳力差的!
真真是,谁用谁知道!
所以,当初知青办把夏居雪他们三男三女安排下来时,邵长弓表面上虽然没像其他社员那般,直接嫌弃知青们“是来和我们抢饭吃的”,但内心里也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因此,这三年来,对于队里的四个知青相继“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离开,他都支持,至于孟彩菱提出的让他陪着去办手续的小心思,他也理解,说来,还是那姓马的色鬼儿屁股上粘屎造的孽!
邵长弓的态度,总算让孟彩菱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小脸蛋儿激动得红扑扑的,而待邵长弓检查过地里的薅草情况走后,娘子军们立马密不透风地围住孟彩菱,嘁喳起来。
“小孟知青,你真要走哦?咋个这么突然咧,之前也没听你说过呢……”
“那红光农场是在哪里,离我们队远不远,真像队长说的那么好吗?”
“这个我晓得,我娘家三婶的姨表妹的女娃儿就嫁那里,我听她们说过,那农场有几百来户呢,田地又多又肥,还有‘小蚂蚱’和‘铁牛’(手扶拖拉机和大型拖拉机),突突突的,干活又快又好,听说专区那些大单位的人,都爱把自家娃儿安置到那里插队。”
“哇!这都是一样种地,人家那里咋个条件就那么好哩!”一名小媳妇看着孟彩菱,满眼羡慕,嘴里啧啧不已,“小孟知青,你这以后就是从糠箩跳到米箩里去啰,白米都吃不赢……”
孟彩菱:“呃……”
孟彩菱正讪讪间,王春梅突然一个出声,众人的注意力瞬间就移到了夏居雪身上。
“小夏知青,那个,你看啊,先是周知青、王知青、小赖知青,再到秦知青,这一个个的不是调走,就是招工走了,现在,连小孟知青都要走了,那你,是不是哪天也要走啊?”
“对哟,小夏知青,你不会也走吧?”
原本就因为孟彩菱的转点而心情复杂的夏居雪,在这一圈儿神色各异的目光中,心情更复杂了,只觉得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得慌。
说实话,刚到月湾队时,她也曾遇到过社员们的冷遇,三年下来,虽然多数人对他们逐渐变得友好、热情,她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融入到了社员、猪牛和田地之中,但午夜梦回时,她又何曾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招工回城呢?
即便,自从父母相继过世后,因为自己已经下乡,弟弟又被舅舅舅妈接走,父亲生前工作的农学院,已把当初分给父亲的宿舍收了回去,城里除了舅舅舅妈家,已无属于她和弟弟的家了……
夏居雪半晌无语,也让孟彩菱原本雀跃的心,重新凝重起来,她再次小心翼翼地抓了抓夏居雪的手,也让夏居雪回过神来。
她敛了敛神色,朝孟彩菱宽慰地笑笑,随即,又把同样的笑容送到娘子军们脸上。
“我们知青是响应国家号召来的,除非,哪天政策变了,国家安排我们重新回城,要不然,我应该是不会走的吧……”
夏居雪笑得勉强,娘子军们自然也瞧出来了,可能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尴尬,嘁嘁喳喳地又呱啦起其他鸡毛蒜皮来,夏居雪和孟彩菱终于舒了口气,却无人注意到,坐在最边边上的范婆子看着夏居雪,若有所思起来。
这小孟知青一走,女知青点就只剩下小夏知青一个人了,那可是一大间土坯房呢,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里住得过来?
她家里六口人,就那么三间房,根本住不开,二儿子的媳妇早就说下来,但碍于家里境况,媳妇儿一直没能娶回来,队里倒是可以批宅基地,但起房子也要钱呢,她家里穷哈哈的,哪里有余钱起房子,这女知青点的房子,要是也能像男知青点的房子那般空出来……
范婆子越想,眼睛越亮,这事,她得细细思量,好好捋一捋。
在邵长弓的陪同下,孟彩菱的转点手续办得很顺利,只谁也没想到,这事还有其他后续,而也正是因为那个“后续”,成了邵振洲和夏居雪之间的一个契机。
当然,眼下,这“后续”还没来,而夏居雪,却先是遭遇了一场“小插曲”。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就像这首年代红、歌唱得那般,鸡鸭回笼,星星亮起后,月湾生产队的老少社员们,团团聚在坝场上开思想政治会,因为是要记工分的,所以,除了需要去“狗向火”里守夜的,以及那些七老八十腿脚不灵便的,社员们基本都在。
不过,谁也没想到,今晚的政治讨论会,会出幺蛾子,且说,邵长弓一番常规性讲话后,刚想宣布散会,范婆子终于站了起来
“长弓啊,我有话说,这小孟知青不是要走了嘛……”
范婆子瞥了夏居雪一眼,噼里啪啦地倒出了自己的小算盘。
“那知青点当初建的时候,就说那处地方宽,好安置,旁边也没有几户人家,现在人一个个走了,小夏知青一个姑娘家,住在那里也不安全是啵?”
“我的意思,小夏知青还是可以像刚来时一样,借住在我们社员家,至于那处知青点,我家老二刚好要成亲,也想像陆家那样,暂时借住,这以后要是再来新知青,我家再搬出来……”
夏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