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洲对夏居南的态度,倒不是因为出于对夏居雪暗戳戳的喜欢而“爱屋及乌”,而是真心实意地心疼这个孩子——这个看起来小小一只的孩子,曾让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三年前,在省人民医院的走廊里,他站在不远处,看着小小的他,耸动着肩膀,眼泪婆娑地问夏居雪:“爸爸会不会也像妈妈那样,忽然就不见了?”
那一刻,他喉咙不由地一哽,心情湿漉漉的。
七岁那年,他也是如他这般,含泪问五叔公:“阿爸阿妈外公外婆小舅,是不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五叔公红着眼圈,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他们虽然走了,但你还有我们,狼娃子,你今年也有七岁,是个小男子汉了,你阿爸是我们寨子里最有本事的猎户,是个英雄,你也要像他一样,勇敢,坚强,他们在天有灵,会保佑你的……”
狼娃子,是他的小名,阿爸亲自给他取的。
因为他出生前夕,阿爸在山里猎到了一只狼,还曾答应过他,等他吃到七岁的饭了,就带他去山里狩猎,只是,他好容易长到七岁了,土匪们的一场人祸,先是阿妈外公外婆小舅走了,然后是阿爸还没来得及实现答应过他的诺言,还没来得及把一身本事传授给他,也走了……
不久之后,他抱着亲人的骨灰盒,跟着五叔公他们,在剿匪大军的身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擦耳山那片被土匪吞噬了无数人命承载了无数血海深仇的深山老林。
一晃,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他当上了解放军,和当年给他家报了血海深仇的叔叔们一样,成了人民军队的一员,而当年逃进擦耳山的那群土匪祸害,早已灰飞烟灭,剩下的×家王朝的余孽,也只能龟缩在那个对面的小岛上,苟延残喘,以大西南深山老林为根据地,反攻大陆,最终也是痴人说梦……
只是,他的亲人以及所有被残害枉死的可怜山民们,终究还是永远回不来了……
邵振洲一时间思绪万千,心情再次湿漉漉的,而夏居南看着眉眼柔和语带关怀的他,却是露出两行小白牙,甜滋滋地笑了。
三年前,见到邵振洲时,他六岁,已经开始记事,所以,虽然刚才没能第一时间就认出他来,但听了囍娃儿和姐姐的话后,自然也记起了往事。
那次,这位解放军叔叔,哦不对,是解放军哥哥,还安慰过他。
“病是三分治,七分养,别担心,你爸爸养养,一定会好起来的,听你姐姐说,你六岁了,是个小小男子汉了,所以,要坚强,不要怕……”
虽然最后,爸爸还是像妈妈一样走了,但这名解放军叔叔和他说过人,他依然记在心里。
就像舅舅曾经告诉他的:“我们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记住那些在困难时帮助过我们、在痛苦时安慰过我们的人,并用同样感恩的心,对待帮助过我们的人。”
所以,对邵振洲,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会儿又被他如此温柔对待,更是满心欢喜,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他的注视下,熠熠生辉。
“我已经全都好了,没有哪里不舒服,邵大哥你看,我还能跳呢!”
夏居南咧着小嘴说完,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还特意在原地萌萌哒地蹦跶了两下。
夏居雪:……这孩子!
邵振洲却是笑了,是那种暖融融的笑。
此时此刻,这愉悦欢快的气氛,让他觉得,这次回来探亲,虽然带着几分“被迫”的成分,但其实他内心深处,也是有所期盼的。
而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他才刚回来,还没走到队里,就在半路上和他们相遇了,虽然起初情况不甚美好,到过程却是让人愉悦的。
他勾着唇角,伸出大掌,再次秃噜了一把夏居南的小脑袋,下了个不太正规的“命令”。
“那就好,那我们就——出发,回家!”
“喔~喔~喔,出发回家啰,出发回家啰!”
邵振洲话刚说完,囍娃儿就活蹦乱跳地喊了起来,拉着夏居南一马当先地当了开路先锋,还欢欢喜喜地飙起歌儿来,飙的是不久前刚看过的电影《带兵的人》中的插曲——《杀敌的本领靠我们练》。
“我们是英雄,我们是好汉,杀敌的本领靠我们练,为什么练,为作战,时刻警惕敌人来侵犯……”
起初,是囍娃儿一个人在彪呼呼地进行个人演唱,很快,夏居南也被他感染了,跟着他小声地哼唱起来,夏居雪看着眼前和谐愉悦的情景,一双眼睛再次月牙儿般弯了起来,水润的眸子里漾满了笑意。
家里接连发生变故后,弟弟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乖巧得让人心疼,话更是越来越少,每次接到舅舅的信,她心里都酸涩涩的,却又无可奈何。
而这段时间,因为囍娃儿的缘故,弟弟又恢复了几分童真童趣,真好。
大西南的山路,一大特点就是狭窄、弯曲,就像一副盘绕在一起的猪大肠,一眼看不到尽头,硬是将直线距离很近的路程,拉成了两三倍。
兰桥公社到沙坝大队的山道,一大半的路程都是如此,没有几截是舒展的,山头更是一座连着一座,有社员们的顺口溜为证。
“沙坝沙坝,山高石头大,出门就爬坡,抬眼就是坎,一个不小心,脚趾就碰破。”
如果说,三年前,邵振洲带着夏居雪爬山过坎那次,是他自打能光着脚板心漫山遍野疯跑起,走得最慢的一次,那么这次的速度,更是慢得像乌龟爬。
没办法,夏居南本身就走不惯山路,这会儿又是刚刚大病初愈,速度自然提不上来,索性,四人也不急着赶路,就那般走一段,歇一段。
原本,邵振洲看着小家伙走得一步三喘的,还打算背他一段路,偏夏居南年纪小小,却有骨气得很,小脚板虽然走得有些实沉沉的,还时不时地被石头子儿绊一下脚,但还是义正辞严地拒绝了邵振洲的提议。
“我都九岁了,又不是还要人背的奶娃娃,我要自己走。”
邵振洲想了想,男娃子的确不能养得太娇,也就笑着由他了,不过,在某一次休息后,邵振洲贡献出自己军用水壶里的水以外,又顺其自然地拎起了夏居雪的旅行袋。
“军民鱼水情。”他对着满脸惊愕的姑娘,冠冕堂皇地道。
夏居雪愣了愣,末了,才腼腆地讷讷道谢:“……那,谢谢啊,麻烦你了!”
别看那袋子里东西不多,分量不大,但上了长路也是一份拖累,这三年来,她虽然没少走山路,但其实脚力也就那样了。
就这般走走歇歇,歇脚岭终于近在咫尺,能看到山岭的轮廓了,只是,邵振洲抬头看了看天,一对粗硬浓密的眉毛不由挽了挽。
今天是个阴天,太阳并不热烈,这会儿更是懒绵绵地斜靠在坡脊上,就像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丝力气,而令邵振洲皱眉的,是不远处的天边,一片乌鸦鸦的碎云层正往这头飘过来,这是要下大雨的前奏。
都说“五月天,娃娃脸”,果然如是。
邵振洲指了指天上的那片黑云,对三人道:“看到那片云没有,都说‘黑猪过河,大雨滂沱,乌龙挡坝,雨势必大’,所以,我们要快走几步,找个地方躲雨才行,前面不远就到歇脚岭了,我记得山脚下刚好有个大岩洞……”
他话音刚落,前面路上,就热气腾腾地跑过来一个人,上身向前拽着,步子又大又快,扑塌扑塌的,一看就是个惯走山路的,大老远就朝着这边猛力挥手喊人,脸上的喜悦之情,和之前的囍娃儿一模一样。
“振洲哥,振洲哥,是你哟,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