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关,擦亮油灯,外间的遍地风霜就被隔绝了起来,耳边不再是呼呼烈风,而是复又骤闹的心跳。
霍连解开自己的披风,权当抹布在那儿掸灰。
云今赶忙退到一边拉开距离,揉着自己冻红的脸,想寻个铜壶烧水,却见地上他的影子一步步朝她靠近。
她猛然转身。
“衣裳脱了。”霍连看着她说。
“你说什么!”云今攥紧自己的衣领,将氅衣兜帽复又罩起来。
在温泉山庄还有大长公主约束,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就算为所欲为也没人能管到……云今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哪怕睁着眼在床上躺一夜,也不去厨房充饥了!
“快点,要我帮你?”
他又上前一步,高大身躯显得这间木屋特别逼仄。
她下意识后退,连连摇头,喉间干涩几不能言。
就这样你进我退,云今的后腰很快触及一方硬物,是木桌的边沿。
她脚步被迫停止,视线与他相撞。
霍连一手撑在桌面,一手搭上云今氅衣的系带,他系的结,好解。
他神色不耐,长指拉动一条系带,整件氅衣很快松开,露出少女的纤瘦身形。原来她里头穿了件朱色方胜金纹翻领披袄,富丽华美,却不是她平时的打扮,大约是大长公主赠予。
兜帽被掀开,露出一张紧张的小脸。
“你别——”
傻兔子眼睛又红红的,倒映着他的脸。
霍连起了兴,另一手也跟着放下,呈禁锢之势将她圈在方寸之间,沉沉的异性气息迫过去:“我别什么?”
“你半夜带我出来就是为了欺负我?”小娘子眼中满含委屈。
“当然不是。”
霍连理所当然地说:“起初是你肚饿,我给你热蒸饼你不要,非要吃虾,那我只能带你出来钓,可你又把钓竿扔了,怎么反倒说我欺负你?”
云今语塞,他总有理由的。
“行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霍连大手揉了揉云今的脑袋,将她松松挽起的乌发弄得一团糟,“落了一路的雪,衣裳都湿了你不冷?褪下来我给你烘干。”
说罢也不待她反应,手一挥将那大氅抽走,生起火堆支了简易的架子烤火。
云今被赶到床上,身上披着他刚脱下来的外衫,其实不很冷了,但外衫上的腾腾热气让她有点难以拒绝。她将自己遮起来,心道为免着凉,盖一下也无妨。
“足衣也可以拿来。”
霍连朝她示意,云今却直摇头,将双足往里缩了缩,先前被他摸过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足面,她脸颊一烫,“不用麻烦。”
接着,目瞪口呆地看他掏出两个蒸饼一个水囊。
蒸饼本就是凉的,吹了一路的风早就梆硬,霍连拿短刀切了串起来烤,水囊则丢给云今,随口道:“渴了就喝。”
云今:“……”
他不会是早有预谋吧?为什么一转眼的功夫能带这么多东西在身上?
颠簸了一路,云今早歇了吃夜宵的心思,谁知烤蒸饼的麦香味传来,还真是腹中生饥。她抿了口清水,拧上水囊的塞子,慢吞吞问他:“好了没?”
霍连故作讶异地回眸,“你不是不吃蒸饼?我烤了自己吃,没带你的份。”
云今气结,“你一人吃两个?”
霍连点头,一副二十个都吃得下的模样,“不是你自己说,你的事与我无关吗?”
这副嘴脸真是……!
云今气饱了,转过身去对着窗户,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好,不再理他。
片刻后,床板冷不丁往下一沉,一块烤得微黄的蒸饼递到面前,蒸饼由短刀插着,短刀握在他手中。
云今闭上眼只当没瞧见。
霍连将蒸饼摘下,喂到她嘴边,“不烫了,吃。”
她还是没睁眼,但唇瓣一张把烤饼叼走了。切的大小适宜,一口一块,她细细地咀嚼着,腮帮一鼓一鼓,很像某些食草动物,温顺沉静。
借着火光,霍连打量了一番她的气色,白里透红看着很是康健,不像山下见到的惨白模样。她估计自己都没发现已经没那么怕马了。
霍连没说破,递上第二块饼。
饼的外皮已经烤酥烤脆了,一咬很容易往下掉屑,云今又是个爱干净的,霍连看了她一眼,穿过她腋下想将人抱起来坐着。
却是唬了云今一大跳。
“你做什么?!”
云今如临大敌,自己撑起身缩到了床与墙的角落,小小一团,影子倒是被无限拉长,与他的影子交叠在某一处,不分你我。
火堆呲呲烧着,云今看霍连喉结滚动了一下,她的心也随之一紧,拉着那件外衫将自己遮起来。
下一瞬他竟轻笑了下,说:“云今,你到底是要我碰,还是不要我碰?”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要你……”云今的声音戛然而止,无论怎么回答都会掉入他的陷阱,干脆闭嘴好了。
霍连却没想绕过这个话题,“明明我没想动你,你却总以为我要做些什么。”
他稳坐不动,却握着她的足腕强行将人拽了过来。
鼻息贴近交缠,狭小的木屋里重又流动起无法忽视的旖旎,霍连凝睇她,“云今,我听到你心跳声了。”
“怎么可能……我没有!”云今转开脸,后颈却被男人的大掌贴握着。
霍连也是这个时候才发觉,她的脸这么小,他一个掌心便可以覆盖了。而且她这副羞愤别扭的样子,真是越来越像小型食草动物遇到避不过的危险后,颤颤巍巍地打算装死。真是个馊主意。
“没心跳声就死了,傻。”霍连低声说着,手中一紧,握住她后颈压上那温热的唇瓣。
云今仓皇无措,紧闭牙关呜咽着推他,额间甚至蒙着细汗。
谁知他只是浅尝辄止,一触即分。她睁眼时,正巧对上他眼中的揶揄。
云今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又羞又气——他这是在捉弄她吗?!
霍连掌心感受到微湿,惊讶于云今竟这样紧张,他捻着指腹转而握住她的下颌,往那嫣唇上盯了几眼,问:“还要吗?”
这是什么话!!
云今连连摇头,眼神闪躲,生硬地扯开话题,“别在这里逗留了,谁知道有没有野兽什么的出没,你快带我回去。”
她吐息间,浅浅的呼吸打在霍连手背、指节上,几乎要顺着他的皮肤一点一点侵入骨子里去,若有似无的淡香也萦绕着他。
热意蔓延,霍连拧开水囊大饮几口,缓解了喉间干燥,也暂时压住骨子里激发的痒。他指背擦着唇畔水渍说:“我是问你还要不要吃烤饼。”
云今盯着水囊出神。
她刚喝过欸……
他怎么能做到那么若无其事……
霍连看她一眼,随手拿过剩下的烤饼,慢慢吃了起来,“没野兽,雪大,明早回。”
云今收回视线,“师父早上找不见我会担心的。”
霍连心里还在回想她之前说的那个索饼是虾和什么来着,听了这话他倒笑了声。晚饭时师徒俩匆匆见了面,都没来得及同席用餐,老张就被大长公主给拎走了。
“老张看起来自顾不暇,你还是反过来为他操操心,祝愿他能全须全尾走出温泉山庄吧。”
说起这点,云今好奇地问:“你知道师父和殿下的旧事?”
“一知半解,可以推导。”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临川大长公主当时摽梅之年,许了婚事,对方是崔氏的郎君,神采英拔又出身名门,尚公主再合适不过。但有一年,公主去边郡探望年事已高的外祖父,逗留半年之久,回来后到了婚期却没有与崔郎君完婚,而是因为各种理由一再拖延。
当时京中盛传临川央着母妃,想出降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裨将。临川的外祖父、舅父都是武将,时人便猜测临川这是在边郡和别的男子看对眼了,想对崔氏悔婚。
“师父难道就是那个裨将吗?”云今有些难以相信,她印象中的武人……身板都得像霍连这样吧。
霍连淡淡地说:“应该是。”
“我只知道师父家乡在丰州,是不是属于边郡?”
霍连点头,“那就对上了,彼时大周开国也才十余年,突厥时不时会滋扰边境,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殿下的舅父就驻守在丰州。老张或因家事或因国事投了军,因此结识了前去探亲的公主。”
云今啊了一声,“那师父的腿岂不就是在战场上伤的?殿下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后来呢?”
霍连继续说:“殿下在流言最盛的时候和崔氏退了婚,却没有下嫁给裨将,而是称病,长达一年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再之后我和阿娘去了尹州,渐渐听闻殿下开始礼佛,不问俗事。”
一提起尹州,云今沉默了不少。
虽不知道霍连一家为何被固安大长公主所厌弃,但不得不说他们母子来到尹州,正是她与他缘分的开始。
可再难得的缘分,扎根在错误的土壤里,要么开不出花,要么开出的花也会飞速残败。
霍连看了眼云今,见她菱唇微抿片刻,眸光也稍有变化,不知在想什么。
“睡吧。你想知道,问你师父不就行了。”
霍连检查了门窗,将烘干的大氅取来,抖了抖披在云今身上。
而他自己,合衣在火堆边坐下,没再开口。
云今阖上眼,手里却捏着他那件外衫的一角,左右为难。
方才因为大氅被雪花洇湿,她没得盖,他才将自己的外衫给她。
现在大氅干了,她有得盖了,那……要不要还他呢?
俄顷,床铺上窸窣作响。
霍连注意到这动静,掀起眼帘。
只见傻兔子给自己做了个窝,但裹得跟蝉蛹似的,扭动着贴住墙。
像是怕他非礼一样,氅衣都提到下颌窝去,严丝合缝地罩住自己,只露出个后脑勺,柔软的发丝搭在床板上,沾了丁点尘灰。
哦,缺个枕头。
他举目四望,可这屋里实在简陋,连块多余的木头都没有。
忽然,霍连的视线一顿。
床尾不知何时多出一团衣物,看那颜色材质,是他先前扔给她御寒的外衫。
霍连眼眸微黯,面上浮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起身过去。
云今自然还没睡着,听了这足音,心下一松。只道,要是这样他都会着凉的话那就不关她的事了,是他体质问题。
可这人取了外衫却没马上坐回去。云今闭着眼听力敏锐了些,能感知到他站在床边,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云今的心又荡起来,颈后冒出微汗,下一刻听见窸窸窣窣细响,她简直要暗骂——他不会得寸进尺,要躺到这床上来吧?!真是混账东西!
云今呼吸渐沉,氅衣下她的双手握紧,打算他若是轻举妄动,她肯定要回击。
可正当她暗自挑选回击手法时,霍连却只是轻轻地托起她的脑袋,又轻轻地放下。
云今一怔,她的颈下,被垫了软和的东西充当枕头,好像就是那件外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