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今又被吓住,着急忙慌拉住下摆,不许他碰。
早知不说腿,而说头疼了。
但霍连一个眼神甩过来,云今只得讷讷:“右足的踝部好似扭了。”
见他褪了她的翘头履,将褪罗袜时,云今拦道:“没事,我又不疼了我好了。不用麻烦你,霍郎君。”
“骆云今。”
霍连的手停在罗袜的绑带上,此刻他与她的联系便只有这么一根细伶伶的带子,他自然是想要更多,已经被她撩起了火,却无法像从前那样,将她揉进怀里,做他想做的事。
“给你看伤,还是弄你?你选。”
他淡漠地看着她,获得答案后,心底里轻笑了声。傻兔子就是傻兔子,稍稍威胁下就不敢亮爪了。
绑带松开,罗袜也被褪去,揉成一团,这样细腻的材质让霍连顿了顿,想起什么,遂掀起眼帘问她:“为何穿圆领袍?”
裸足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云今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往后缩,却很快被他握着拉过去,一掌就可以包住。看着他麦色的手背,云今喉头微滚,低声说:“在晋阳,女穿男装很常见的,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啊,而且干活的时候穿这种束袖的衣裳很方便。”
干活。
听到这个词,霍连的目光渐渐凝聚到云今攥着衣角的手上。
她看起来很紧张,指骨泛白。
塑像难免沾染泥浆、颜料,若渗进指甲缝里,就得打上胰子仔细搓洗,连着几天下来,这手背就有些干,秋天本就干燥,若不涂点东西保养,入冬后估计会皲裂。
霍连看在眼里,问:“你丈夫不给你家用?”
“你丈夫”这三个字让云今怔忪不已,总觉得从霍连口中吐出这话,很是奇怪。但这也说明,他信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他已经接受她嫁给别人的事实?
见她不吭声,他又问了遍。
云今这才知晓,霍连以为显郎不给她家用,她才出来上工挣钱。她一时气结:“我喜欢彩塑才做这行的,和我丈夫给不给家用有什么关系!”
云今试图将腿抽回来,却被握得更紧。她不耐地说:“你不会以为,只要给家用就是好丈夫吧。”
“当然不是。”霍连理所当然地说,“财力保障只是最基础的。”
相对而言,让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还受尽委屈,实非男儿所为。他瞧不上那姓陆的。
检查一番后,霍连拍了拍云今的腿,“没扭伤,好得很。”
却没将袜子给她穿起,而是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白足面。
落在她脸上的视线也越来越烫,云今只对视了一眼便将目光移走。觉察到自己的耳根发热,云今羞窘起来,开口时带了颤音:“既然没事,那你放开我。”
“没扭伤说扭伤了,我岂不是被你诓了。”霍连并未撤手,她的肌肤很嫩,揉按着检查下来,很快就泛起淡淡的红痕。
他指腹有薄茧,剐蹭时很痒。云今不敢去蹬他,只能弯腰去拨开他的手,谁知这样一拉伸,腿抽筋了。
她呜咽着倒在榻上,抽筋的酸涩感一阵阵的,口中也难免逸出些痛吟,细细柔柔的,跟轻飘飘的羽毛似的,一吹就会悠悠地荡起来。
霍连听得直燥,嗓音沙哑了些,“别招我。”
“谁招你了!我小腿肚抽筋了!”云今想去揉腿,却又因抽筋而不敢动弹,这一急就急出泪来。
都怪霍连,把她好端端的日子给搅和了,害得她活儿都没做完,就在这里因为腿抽筋而难受,愈想就愈委屈,云今抽抽噎噎哭起来。泪光莹莹,好不可怜。
这下霍连真信了,冷哼一声,“该。”
但还是动作起来,将她的腿拉直,一手扶着她背,一手轻轻板住她右足的大拇指,缓缓往内侧拉伸。他手法到位,肌肉的解痉需要过程,云今却忍不了,双目衔泪地喊疼,呼吸一颤一颤。
霍连呼吸沉闷,将自己的手臂递到她嘴边,冷声说:“咬着。”
云今也没有客气,甚至还添了点泄愤的意思,狠狠下嘴。
他肌肉紧实又粗犷,两边都使着劲儿,上臂的肌肉线条尽显,险些要突破僧袍而出,云今看了眉头微颦,险些咬不住。
片刻后。
“放松,筋脉已经拉伸了,揉一揉就行。”
霍连指腹从胫骨处划过,握住小腿肚,酸感徐徐泛开,已经比方才好受多了。
这一幕实在眼熟,云今愣住。
和他敦伦时常被磋磨,他跟摆弄泥塑似的摆弄她,也发生过好几次腿抽筋的事。那时云今既尴尬,又觉得搅了他的兴,一开始是不肯说的,被他看出来,才不好意思地默认。
霍连就会停下,像现在这样,颇有耐心地给她按摩腿部,让肌肉放松下来。
她曾问过,夫君经常受伤吗,为何懂这医术保健之道。他顿了顿回,这是常识。
往事渐渐浮上心头,蚕食着云今的心念。
其实两人之间也曾是有些温馨时刻的。好比说有一次在尹州,外出采买时突逢大雨。云今的绣鞋单薄,被积水浸了,又脏又冷,就是霍连那双温暖干燥的大手给她一点一点擦干净,又放到怀里暖了暖,这才背着她回家。
这么一点小事云今记到现在,也许因为除了敦伦,和他亲近的时候实在太少了。
见云今腿脚缓和了,反而哭得更凶,霍连一时无措,硬朗的脸上出现一丝疑惑神情,“又怎么了?”
小娘子清亮如星的眼眸被泪水浸泡,哭懵过去,含含糊糊说着“都怪你”。发丝湿哒哒地粘在脸颊上,时不时还抽噎一下。
霍连的心头好似有什么在坍塌,轰然巨响。他伸出手,迟疑着抚在云今肩背上,将人扣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
这是他头回见她哭成这般可怜样,与极致的生理泪水不同,这时的云今看起来有天大的委屈。
“霍连……这是你……”云今捂住了嘴,及时截断。心酸到无以复加,却不敢再往下说,只能在他的肩头默默垂泪。
这是他第一次抱她。
说来真是可笑,成婚四年多,他第一次抱她,却已物是人非。
霍连不知她究竟怎么了,这些天她的状态他看在眼里,和陆家人在一起时,她很快乐,整个人是松弛不设防的。而一见他,就浑身炸毛。那么,这时哭成这样,就是因为他?
“别哭了,我不碰你。听我说完,就让你走。”霍连松开云今,将撇在一旁的罗袜拾起,递给她。
他深深看她一眼,“那日我冲动了,你可以当我做了个荒诞的长梦。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只当听个故事。”
“我在那个梦里,和我的妻子发生了一次口角,她觉得我带回来的丫鬟碍眼,那是考虑到家中女眷安全,不得已雇的武婢。”
又听他提起空青,云今不自觉地皱了眉头,但没打断。
“在寿山我遭遇过两次刺杀,一次是傅七——我的兄弟为我挡了暗箭,他养了三个月的伤才能下床走动,另一次我以胳膊格挡,不然可能被抹脖子。”
这些,从来没听说过。
她甚至连他受过伤都不知道。
云今大为愕然,失神地看着霍连。
他继续说着,“回京后圣上嘉奖了我,姜昭仪也有意将姜氏女郎嫁与我做正妻。”
做正妻……什么意思?彼时他的正妻不是她吗?
难道……
云今哭懵了的脑袋运转起来,不免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有男子为攀权贵,而停妻再娶的,也有女子家看中男子,将正妻秘密“病逝”,给自家女儿腾位置的。
如今的年份姜氏女还只是婕妤,但因其与圣上年少相识,情谊非同一般,而霍连的堂姐霍皇后会在四年的时间里渐渐失宠,姜昭仪宠冠后宫。
霍连凝睇她,“圣上问了我的意思,我拒绝。因抗旨,受了十二鞭。”
刺杀、抗旨、鞭刑。
这一个个离着千里远的词被狠狠砸在云今跟前,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烛火摇曳,云今的唇抿得很紧,将几欲溢出的询问封在口中。
那些让她生疑的地方似乎一点一点对上了。霍连对身体接触的躲避、敦伦时不肯褪去的中衣……甚至他皱起的眉头,会不会不是不耐烦,而是伤口疼痛难忍呢?
可是他言语中的生冷是不作伪的,还有那眼神,云今看得懂,他很失望,好像做他的妻子就一定要义无反顾地信任他、对他唯命是从。这太让人窒息,出嫁从夫,她忍让太多次,顺从太多次了。
最重要的是,如今她已嫁做他人妇,他说这些无济于事,徒增烦恼。难道,他还在不死心地试探?
云今深呼吸,尔后道:“你和我讲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妻子。哪怕我与你梦中的妻子生得一个模样,我也不是她。”
霍连迟滞地点头,难掩失望。
他的肺腑之言,甚至没能换来她的一句关切。她……真的与前世有别。
“云今,我刚才说我和妻子的口角,其实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争执,因为在梦境最后,她意外坠崖。”
云今死死咬着下唇,面上痛苦极了。
坠崖是真的,痛苦和绝望一直将她笼罩着,因此醒来后一直害怕坐马车。
云今推开霍连,趿拉着翘头履跑出去。及至呼吸到新鲜空气,憋闷之感才消。
霍连追出去,望着她的背影说:“那辆马车上,不仅有我的妻子,还有丫鬟空青,以及一名唤作谭四的车夫。后来经衙门勘察回溯,谭四尽力扭转局面,不幸失败,而空青,死前还紧紧护着我的妻子。”
他执着得很,哪怕会令她生厌,也要说完这番话。因无论她是否有记忆,这最后的部分她是全然不知的,这是属于她的人生,她有权利知道。
况且,他的妻待下人素来和善,哪怕因空青而和他置气,也不会为难空青。那么,扈从对她的守护,她应该不排斥知晓吧。
自然,他也存了私心。
若能唤起她的记忆呢?
山头斜照,恼人的风穿堂而过,引起一些粗粝啸声,卷起男人的僧袍,猎猎作响,也拂过小娘子鬓边的发。
几缕发梢黏在唇上,云今抬手掖到耳后,仍背对着霍连。
她将动容压下,冷静道:“既然是梦,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郎君既然在梦里有经纬之才,那在现实中应该抓紧时间,做些有用的事,不要再纠缠我了。”
“而且你和我讲这些其实很没道理,你梦里的妻子死了就是死了,不会知道什么人为她做了什么。至于我,作为一个路人,听过就忘了。”
云今的语气是平静的,却饱含攻击性。霍连听了瞬时就皱了眉,下意识想反驳,甚至想训斥她,当妻子的,应该温柔小意,不可这样和夫君说话。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涔出冷汗——他从前,或者说上辈子,一直是这样的反应与态度吗?
可惜这一世没有人能给出答案,更没有人迁就他、等他。
他立在原地目送云今离去,心里空落落的。
霍连不知道的是,若他在此刻跟上去,能看到云今去往大殿,为空青谭四点了两盏祈福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