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显庭的伤不严重,回家涂些药酒就行,只是肌肉内里还是酸痛。
云今清楚,这是霍连的手笔。
他十来岁时就是打猎的好手,知道如何出手不会伤及猎物的完整皮毛,也知道寻找角度使得猎物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当天夜里,云今就做了个噩梦。
梦里裹着风都吹不散的浓雾,隐隐绰绰。云今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见一身材单薄的女子小腿勾起,被体型大她很多的男子压在一方竹榻上,任意施为。竹榻不甚结实,吱呀乱响,扰乱云今的心弦。
而这场景的一角,遗落了一张略有些眼熟的弓,云今谛视片刻才恍然意识到,这是那年霍连打猎回来,收获颇丰,他体内热血还未平静,将刚沐浴完的她拖到榻上,行动间还撞翻了落地屏风。
云今啊一声从梦里醒来,心口砰砰乱跳,迷境太过真实,她现下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动得疼了起来,实在是很不想承认那纤弱欲折的人是她。
再一看身侧的人,陆显庭捂着肋下,明显睡得不踏实,眉头是皱着的。
云今轻叹一声,泪眼汪汪地抱住他,一直到快天明才迷迷糊糊睡着。
再之后的两日,云今仍忘不了霍连那深蕴寒潭的眸子。
她犹如惊弓之鸟,哪怕风大一点将屋顶的瓦片吹落一块,都忍不住怀疑:会不会又是霍连?
他功夫了得,爬个墙上个屋顶许是难不倒他的。
又过去几日倒是风平浪静。长姐和夫君要去商铺盘账,两个小家伙上学堂去了,家里顿时安静下来,云今就在婆母屋里学看账本。
霍连的母亲齐氏也教过云今,前世成婚后齐氏就让云今来管家,但霍连一向不喜欢过多家仆跟来跟去,人口倒是简单。
复杂的是各种明面上不显的进项,云今也是那时才知道,霍连不光从武,脑子也好使,光是改良烟墨,和药材商合作弄了个什么药墨,再由人捎到京畿去卖,就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家用不奢,外人看不出来。
有着这些积累,云今上手很快,只是她心不在此,算账容易走神。
豆卢氏在榻上斜倚着,啜了一口酪浆,拿银匙的柄在纸上点了点。
云今怔忪,旋即红了脸,“我算错了。”
“歇歇吧,老低着头脖子也会酸的。来,到阿娘这儿来。”
豆卢氏拉着云今的手,闲话了几句家常,如普通人家母亲关怀女儿一样,不会让人觉得像隔了一层的婆媳。
之前有一回长姐喝多了,和云今打趣说:“你别看阿娘现在的性子平和,见谁都笑吟吟,跟没脾气似的。其实啊,阿娘年轻时可不这样,和人谈个价能先把人气得直吹胡子,也能让人气完之后心服口服地让价。你要是那时候嫁进来,说不定会被阿娘气哭。”
云今倒是想到自己被齐氏气哭过几回。
那时霍连外任,每隔一个月互通一回家信,云今不好意思把这样的事拿来跟他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云今,”豆卢氏笑意盈盈的声音打断了云今的思绪,“你也知道,你长姐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你觉得她平日里待我如何?”
“嗯?”
云今一时没反应过来,“长姐…长姐对阿娘阿耶是极孝顺的,出门在外也想着你们,阿耶早年做了不少文书工作,手腕受累,长姐还从胡医那儿购得良方,为阿耶调理。我想着,长姐是将阿娘阿耶当做亲生父母来对待的。”
豆卢氏颔首,又听得云今说:“阿娘阿耶对长姐也很好,两位尊长都是心善的人。”
豆卢氏笑了,转而提起两个儿子,“大郎还好,懂事。二郎的话小时候还吃过元娘的醋呢,觉得我偏心,分饼都给元娘多些,我就说你比姐姐小这么多,肚里能装下多少饼?结果你猜怎么着?二郎直接拉着元娘的袖子撒娇,讨了饼来还跟我耀武扬威的,说姐姐疼他。”
云今听了直笑,很难想象小叔子有这么稚气可爱的时候。
末了,豆卢氏道:“就算不都是我生的,他们姐弟三个情谊倒是深厚,就算龃龉也是小打小闹,没有真正红过脸,实在难得。”
云今应了声,夸赞豆卢氏教养有方,得了三个能干又孝顺的儿女。
直到走出房间,云今总觉得豆卢氏今天话里有话,好像在暗示什么。但她实在天资有限,没能领悟。
也许是上了年纪,喜欢看儿女团结和乐?
正想着,在抄手游廊上遇到了匆匆而来的小厮。
“少夫人,门房处有个叫黄六的人,说是您师父遣来的。”
云今眉心一跳,面色微窘,“快将他请到偏厅稍坐吧,我随后就来。”
黄六也是在净因寺干活的工匠,这次跑腿绘声绘色地转达了云今师父的话:
“懒丫头要在家里窝多久?!多大的面子,是非要我亲自去请不成?”
云今汗颜,拖着不出门也有怕霍连在暗处观察的意思,但师父都这样催促了,云今只得向豆卢氏说了声,收拾包袱坐车往甘望山去。
云今的师父年近四十,大家都叫他老张头,听说年轻时伤了腿,至今还跛着,没成过婚,平时也是独居。谭卉时常说可能就是这一点,导致老张脾气暴躁,整天这个瞧不上,那个看不起的。
但不得不说,老张的手艺是一绝。
经过他手的佛塑像,堪称惟妙惟肖,就算是外行过来粗粗一瞧,也定能从一堆的塑像中指出某一个最出彩,而那一个,定然是老张的杰作。
这样的人,时常被称作恃才傲物。但云今知道,师父和她一样,是真心热爱塑像的。
别的不说,单说那佛像脚边相对较小,甚至不起眼的供养人像,师父也会一丝不苟地完成。甚至供养人手中擎着的莲花都特别讲究细节,毫不糊弄。
因此就算师父言语上不客气,云今也毫无怨言,能学一点是一点。
当然,云今也知道怎么讨好,或者说安抚气鼓鼓的师父,例如这会儿她双手奉上的月团,就很得老张的欢心。
“哟,这口味,怕不是西市如意点心坊的吧?”
老张咽下月团后,抿了口清水,觑她,“你夫家不是在东边?如意点心坊又每日都要排队,这不是今天新出炉的吧。”
“这是家仆今早去西市买的,徒弟还给您带了其他的点心。”
云今将食盒递过去,老张打眼一瞧,哼了声,“伸手不打笑脸人,就不追问你为何赖在家里了。吃完就干活,你这丫头,面部塑像做得稀烂,多学着点!”
“知道啦。”
云今在一旁给老张打下手,老张却慢悠悠说:“云丫头,等做完净因寺的活,你有什么打算?”
老张的手艺有口皆碑,却只收了云今这一个徒弟,云今当然不假思索地说:“能跟着师父学东西是最好不过了。”
老张懒懒散散嗯一声,手上的动作却半点不含糊,“你夫家没催你生娃啊?”
“啊?”
云今有些尴尬,但知道师父随性惯了,说话直来直去的。
难道师父猜她呆在家是想多和夫君亲近?但这个也不好解释。
云今不自在地垂着头,“没,我才嫁过来多久啊,夫君也年轻,不着急要孩子。婆母也没提过。”
老张啧了声,“那你这丫头撞大运了,陆家在晋阳是数得上的殷实人家,儿女们又个个有出息。这就罢了,他们还同意媳妇出来干活,还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非但没有微词,过节了还驾车来接你。哦,差点忘了——不催你生娃。嘿,你说我老张怎么就摊不上这样善解人意的人家?”
言罢老张垂眸,把手里的泥桶搅拌了两下,没再说话。
云今的笑有些勉强,“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看你不够机灵,别被哄骗了也不知道撒手。天上掉馅饼的事有哇,但少,他们陆家又是生意场上来去的,个顶个的鬼灵精,你啊……”
师父继续手上的活计,云今的心却砰砰跳,陷入了一种莫须有的恐慌。
她知道师父嘴硬心软,不会没来由的说这些话。
可是就像师父说的,陆家和她的差距太大了,他们能图她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陆家的每个人,明明都很好啊,与她相处时都是不作伪的,云今可以感受到。
而且云今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陆家看上她、要她做媳妇,显郎说在尹州觉来寺对她一见钟情,又觉得她是个有善心的好姑娘,诚心要娶她。
婚后显郎特别照顾她,凡事都依她,就算显郎觉得有什么不妥,从来不会像霍连那样硬邦邦说一句“不可”,而是会拉着她的手,跟她并肩坐着,说出他的想法,告诉她现状和道理,再问她如何看。
尊重和在意。
这是云今很难从霍连那边获得的。
“行了行了!”
老张清了清嗓,“我就随便一说,当不得真,我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别拉着个脸,待会儿谭丫头见了又要背地里骂我。”
“说起谭丫头,她是寡妇,丈夫没了之后,她就搬回娘家,这是人家的退路。你这万一有个啥,总不能退回尹州去吧?”
老张回头一瞥,淡声说:“一日为师,终身那啥,反正你要是受欺负了,我看情况给你撑腰。知道吧?”
云今:“……”
老张疾呼:“不许掉眼泪,要感动回你屋去,滚吧滚吧。”
云今嗔笑了声。
慢慢行在阳光下,却是心念百转。
一个转弯,路过木匠作坊。修建一座佛寺,所耗最多的怕就是木材了,因此作坊分了好几间,每间都格外宽敞。
嘈杂的人声传出来:
“哎黄六你说的是真是假,她夫家真有那么富?那怎么还坐个牛车,而不坐华盖马车、八抬大轿哈哈哈!”
“就是说啊,要是家里真有几百个奴仆,那她还出来干这种活?每天脏兮兮不说,怕是手都糙了,还怎么伺候她夫君啊!”
作者有话要说:豆卢氏在打预防针,师父是真不知道,就凭经验劝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