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宣五年,尹州霍宅。
刚过小满,南方高湿多雨,人也难免惫懒。齐氏卧在贵妃榻上小憩,侍女跪坐一旁,轻轻摇动小扇,为其扫去肌肤的黏腻之感。
却见年轻的主君闯了进来,伟岸的身形将门口的光亮遮去大半。
主君显然刚从外面归家,从头到脚被雨淋了个彻底,手臂撑在门扉上,紧实遒劲的肌肉线条格外分明。
侍女腾的一下红了脸,连忙起身行礼。
“出去。”霍连冷声。
齐氏被这动静惊醒,捂着心口哎呀哎呀嚷起来。却见儿子脸上肃穆,不由发问:“怎的了,何事这样急?”
“阿娘,即刻收拾行囊。”
“这……去哪儿?二郎,你莫不是在外头惹祸了?”
“长安。”
“长安?!”
齐氏显然难以维持镇定。
他们母子俩迁来尹州已有十来年,虽然齐氏时常抱怨尹州荒僻、气候差、饮食不合口味,但凑合凑合也过了这么久。
况且齐氏的婆母固安大长公主就住在长安的公主府呢,他们娘俩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到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惹大长公主不悦,又要被安上个不孝的罪过。
齐氏见儿子不作答,眉头一跳,开始胡思乱想。
自七日前晨起,儿子就很不对劲了。
先是问小厮“如今是何年”,又将家中每间房都翻找一遍,也许是翻找无果,霍连立在院子里喃喃自语。随后拔足跑了出去,一直到子时才归家,没睡上两个时辰,便又出去。
齐氏怕出事,急忙唤小厮去跟着,小厮回来却说主君去寻了刺史大人。
前几年尹州周边贼寇横行,霍连胆气超群又颇为勇猛,带领家丁及年富力强的县民生擒了匪首,击退了贼寇,这才结识了州长官与军府长官。
当时齐氏还惋惜,若非大长公主从中作梗,霍连的前程满是坦途呢。
一连折腾了好几天,霍连也不说他在忙些什么,齐氏一度怀疑儿子中了邪,连带着她晚上也睡不踏实,这会儿也是趁着午后雨打芭蕉的淅淅簌簌声才得以小憩。
“二郎,你阿耶去后,我们母子相依为命,你若有事,万万不要瞒着阿娘。”
齐氏忧心忡忡,霍连却只道:“如无意外,今日启程,抵达长安时阿娘便不会再受祖母磋磨。”
**
四个月后。
两千多里外,晋阳城郊,净因寺。秋分刚过,凉意渐袭。
天边卷起残云,檐下铜铃惊响。不多时,阴霾了数日的天总算下起雨来,刚开始还零零星星的,晌午之后雨势渐大。
云今用完午食,从斋堂出来,撞上风风火火的谭卉。一看谭卉嘴角没抹干净的油光,便知道她又去后山打牙祭了。
云今望了眼斋堂里还在用餐的僧众,拉着谭卉赶紧走,她压低声音说:“拜托你有点敬畏心吧,怎么在寺里还食荤?食便罢了,还生怕人家不知道。”
谭卉一惊一乍,“你怎么知道我吃烧鸡了?”
见云今不说话,谭卉才后知后觉地用袖口抹了抹嘴,又倏地钻到云今的油纸伞下,尔后笑嘻嘻说:
“我们是工匠又不是僧尼,不受佛门戒条约束。而且那些僧者都不吃暮食的,我们若一板一眼跟着他们的饮食作息,岂不早就饿死了?那到时候谁给临川大长公主修佛寺啊?”
临川大长公主乃今上姑母,不日便要来净因寺修行,工部奉敕扩建。又因固安大长公主上个月薨了,修建事宜暂停,这个月初才复工。
“哎哟!”谭卉叫了声,示意云今往山门方向看,“又一个被拦在门外的。”
净因寺坐落于甘望山上,久负盛名,晋阳城乃至河东道的百姓都有到此进香的习惯,只是扩修以来,山寺内外有侍卫轮岗把守,不再接待平民了。
谭卉抑扬顿挫地揶揄:“佛不渡庶民。”
云今只叹她真是胆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又顺着谭卉的视线往山门看,果然有一男子在与侍卫攀谈。其人戴着斗笠,着一身墨色劲装,个头比侍卫高,微微俯视着,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雨雾太大,又隔那么远,看不清男子的面貌,云今的脑海中却蹦出一个念头。
——那人好像她前世的夫君啊。
上辈子因为一场马车意外,云今命丧当场,却又莫名其妙地重获新生,醒来时她发现回到了四年前。
前世最后一个月留给她的印象实在糟糕,她不想再与霍连纠缠,也想离开尹州去别地瞧瞧,这才有了如今的生活,宁静又充实,云今很是满足。
按理说霍连此时此刻不会出现在这边,再说了,就算那人真是霍连又如何,他们这会儿互不相识,哪怕擦肩而过也只是陌生人。
“好了,我们快去干活。”云今挽着谭卉往作坊走。
天色暗沉,云今点了油灯,烟蒙蒙的雨雾将水汽送进室内,骨子里都透着寒凉与潮润。
云今是塑匠,谭卉是木匠,两人不在一块儿干活。云今需要做的是往木匠制成的木骨架上糊泥绘塑。修建浮图,绘制佛画都是大功德,塑像也不例外。
这活儿不轻省,云今却乐在其中,转眼便流逝一个多时辰。
“砰!”
门口忽传来巨锤一般的声响,云今的手猛然一抖,泥刷掉在地上。
她心如擂鼓,头一个反应这是进盗贼了。可守卫堪称森严,盗贼何来的可趁之机?
那柄刷子溅了些泥浆在云今的衣角、鞋面,因她穿了件浅色的束袖圆领袍,污渍明显扎眼。
哪怕腰间系着皱巴巴的擦手腰巾,也显得与整个作坊格格不入——看着就不像是干活的人。
来人如此下了定论,旋即踏步而来,乌色皂靴踩出一个接一个的湿漉脚印。
直至他站定在身后,云今仍僵着身子不敢转过来,她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一把刮刀,像是要自卫。
男子目光寸寸压下,面无表情地沉声:“抬头。”
云今依言看过来,却是蓦地睁大了眼。
——怎么是他!霍连!
云今脑中片刻空白,一会儿闪现出方才山门处那抹身影,一会儿浮现前世相送时他的背影。
霍连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热气袅袅可见。
他头戴青箬笠,笠沿原本压得很低,连同蓑衣不断往下滴水,周身气度比秋雨更寒。霎时的安静过后,霍连揭掉箬笠,随手抛掷在地,硬朗的脸部轮廓便显露无疑。
“很意外?”
霍连嗓音闷沉,像被雨雾罩住了,却透着危险之意,“骆云今,你何时成了陆夫人?”
见云今被吓住,答不出话,霍连眉峰皱起,一脚踹飞她身旁的粗泥桶,顿时泥点子乱溅,先前混合好的稻草泥伴着谷壳,迤逦着自墙上淌下。
与此同时一道惊雷轰然响过。
霍连的视线从云今的圆领袍上扫过,又停留在她的垂髻上,神色渐沉,“女穿男装,混迹在寺庙里,把自己弄得这样脏,你的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说话!”
云今被他吼得抖了一下,刮刀当的一声掉了。
“为什么不乖乖在家等我来提亲?骆云今,上辈子永宣五年的五月,就是你我成亲的时候。这一回,我去你家,却被告知骆娘子嫁了人,已随夫婿离开尹州。”
上辈子。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快要把云今砸晕。
短暂的恍惚之后云今渐渐反应过来,这么说,霍连也同她有一样的境遇,死后又重回永宣五年?!
霍连眼中蕴着连日疲惫带来的血丝,一移不移地盯着她,笃定道:“骆云今,你也重生了吧。不然,你为何会在晋阳,为何会嫁给旁人!”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什么上辈子下辈子。”云今嗫嚅着,手脚并用地往后缩,眼中是肉眼可见的恐慌。
云今晓得霍连的脾气。他眼里揉不得沙,从前在家里就是说一不二的,无论是婆母还是管事,都依他的意思行事,她嫁过去之后,也是如此。
霍连也极恨背叛之人。听说他手底下有个少郎贪图名利做过出卖他的事,少郎当夜就被废了双手,后来更是被逐出尹州地界,没了消息。
若被确认她也重生了,且故意避开与霍连母子的交集,提前跟陆郎来了晋阳,她肯定要完蛋!
云今又惊又惧地吞了口唾沫。
几息之后,她暗自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盯着霍连蓑衣下的僧袍看了眼,瞬间就有了主意。
“这位小法师,您怎知我的姓名?这般强硬地闯进来,不知有何贵干?”云今露出自认和善礼貌的浅笑。
对,装不认识就好了。
重生之事,玄之又玄,云今至今不懂为什么有机会重活一次。刚才霍连说的,只是他的推测,只要她咬死不说,没人能知道她是重生之人。
越想心里就越有底气。云今暗自给自己鼓劲,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然而下一句还没说出口,便听霍连冷笑一声,咬字冷硬地吐露出两个字,意在回答她方才的话。但……
……污言秽语!
云今的脸色顿时煞白如纸,他真是一点没变,从不顾虑她的感受,满脑子都是那种事。上辈子,敦伦对霍连来说,恐怕不止是发泄与繁衍,还有惩罚的意味。
霍连却没有给她多想的机会,单手解了蓑衣,往地上一抛,蓑衣上的雨水溅在云今发白的脸上。
霍连欺身上前,不待云今反应,已将她的足腕攥在手心,不容分说地拖到自己面前。
“你做什么!不要乱来!”云今害怕极了,腿脚乱蹬,双手摸索着将那把掉落的刮刀拾起,往霍连身前挥去。
然而霍连手腕一动,将她的双足轻松控住,膝盖紧压着她,腾出手来劈落刮刀,转眼间就将云今的力道卸下。
云今大骇,呼喊起来:“救命!来人啊!”
下一刻她便无法发声——霍连的大手捂着她的嘴,掌心的茧将她的唇磨得生疼。
而她整个人几乎被霍连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下巴更是被他的虎口抬起,被迫直视他的怒容,两人鼻尖相抵,却没有丝毫旖旎缱绻,徒有盛怒与惊惶。
外头雨越下越大,噼啪噼啪地砸在瓦当上,有倾覆之势。这间作坊又是新辟出来,作临时用途的,略显幽僻……没人能救她。
云今心头几乎涌现出一股绝望之感。
又是一道惊雷,霍连喉头随之一滚,倾身而来。
云今拼命摇头,泪水溢出眼眶,发出“呜呜”的悲鸣,身子不断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