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宣九年,腊月。
骆云今坐在暖榻上,斜倚着梨木小案几。刚喝下一碗风寒汤药,舌尖的苦涩转瞬即逝,心下却难安。
透过半开的步步锦窗棂,目光所至,乃是她的夫君霍连,以及由霍连带回府的丫鬟空青。
院子里的木樨树被骆云今照料得很好,秋日里开花,金灿灿的碎瓣有浓郁香气,这香气还诱来了隔壁人家的孩子,问是否可以采一小枝回去。
可惜霍连外任,每每得以归家,也仅是因为年关有探亲假,由此总错过木樨开花。
如今,霍连负手立在光秃秃的木樨树下,看自己的手下和空青过招,锋锐的脸全神贯注,风鼓吹起他的墨色圆领袍,将肌肉线条掩藏。
骆云今不懂功夫路数,但看空青接了许多招,甚至化被动为主动,将那名侍卫击得连连后退,便可知晓空青不是简单的丫鬟。
果不其然,霍连也露出了欣赏的神色,赞许地颔首。
他十来岁时便可两箭射死猛虎,武力卓群,平日里鲜少有谁的武艺能入他的眼,至于身怀功夫的女子就更少见了。看样子,霍连与空青……颇为投缘。
“哐”一声,窗户被合拢。
骆云今垂首,视线落在矮几香炉上,遂握起香箸拨弄灰屑,搅来搅去愈发心烦意乱,耳畔传来喝彩声,隔着窗棂迷迷糊糊的,却格外抓耳。
一旁的丫鬟将药碗收拾了,见状忙说:“夫人,屋里点着炭盆,门窗不好严丝合缝的。”
骆云今不置可否地点了头。
丫鬟推开窗,无意中瞥了眼外头的光景,不由疾呼:“真是要命,这个空青也太不像话了!跟主君贴得那样近,眼珠子都快黏上去了!”
抬眸望去。
只见小厮退到左近,霍连正俯身和空青说着什么,空青脸上红扑扑的,不住点头——哪里是空青黏着霍连,明明是霍连主动靠近!
霍连眉眼冷峻,脸部线条硬朗,不苟言笑的模样有股凶相,有时就连身边积年的老仆看了都会发怵,可这会儿他的笑容很和煦,周身气度暖得能融化冬雪似的。
脑袋嗡的一下,云今快走两步,拉开了门。
雪粒子呼呼地往里涌,直扑在小娘子身上、脸上,又很快化为水渍。
“夫君——”
顾不上水渍带来的凉意,她径自走上前去,拍打着霍连身上沾染的雪花,温声说:“夫君进屋歇一歇,暖暖身子吧。朝廷的调任还没下来,在家的时间还长着呢,切磋武艺不急在一时。”
这么一个自然的动作,是妻子对夫婿的关切,再寻常不过。
谁曾想,霍连竟往一旁避了避,徒留云今的手停在半空,不尴不尬。
风刀割面,院子里静了一刹。
霍连将云今引到一旁,伴随着咯吱的踩雪声,说:“圣上欲提拔我为都护司马,过了年就要往瀚海都护府去。空青留给你,她功夫好,人也机灵……”
夫君又吩咐什么,云今没再听进去。
他生得高大魁梧,将背后不远处的空青挡得严严实实,可云今想看一看空青这会儿的表情。
好半会儿,云今才柔声说:“北边比京里要冷得多,夫君既得了消息,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我好替你备些裘衣风兜。”
“交给下人打点便是。”霍连看了眼云今发白的唇色,“阿娘说你前阵子染了风寒?”
见她点头,霍连又道:“那就少在外面站着,回屋去。勿让阿娘忧心。”
说罢,便让丫鬟将云今带进屋,而他自己却又唤了空青去。再没瞧云今一眼。
为何急着将她赶进屋?为何有那样多的话和空青讲?
云今拢紧自己的衣襟,略显急促的呼吸在寒空中漫成白气,秀眉也蹙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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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年节最是热闹,上元三日更是难得解了宵禁,欢饮达旦。
星月高悬,钿车珠鞍,翠袖霓裳,环佩将将。
在人潮中云今行得缓慢,身子也被烘得燥热了几分。鼻息间萦绕着牛车马车,乃至驼车带来的气味,混杂饮子铺、香药铺传来的复杂香气,不甚舒适。
然婆母喜好观杂耍,便是要往人堆里挤,云今只得耐心陪同。
她望了眼走在婆母另一侧的霍连,心下熨帖了几分。这样一家子出门的情况很少,她很珍惜。
不过,云今更喜欢在尹州过的上元节。
与这边的昼夜燃灯、满目光彩相比,她想念霍连亲手做的兔子灯。
是听闻她儿时没有玩过兔子灯,他才给做的。虽都是些廉价易得的材料,在云今心中却是千金不换。
还记得霍连当时说:“既然喜欢,那无论几岁玩,都算不得幼稚。”
现如今,他们从偏僻的尹州搬到了京城长安,霍连本是被家族排挤的无名之辈,恰得圣上钦点,成了千牛备身,又外任上县县令,眼下即将赴任都护司马,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云今却觉得,夫君的心离她越来越远。
“老夫人莫惊,这吞剑表演其实是这样的……”
听见这声,云今下意识皱了眉。
又是空青。
云今无意将矛头对准空青,只欲对霍连撒气,好端端的家里难道就缺这个会功夫的婢女吗?况且,她是当家主母,他随随便便从外头领人回来,也不提前知会她一声。
却见霍连的视线根本没有落在百戏艺人身上,而是巡睃着,神思早就游离——既不顾母亲,也不顾她这个妻子,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待回家,云今都没有同霍连说过一句话。
婆母倒是拉住云今,细细叮嘱了几句,要她抓紧霍连在家的时日,早日孕育子嗣。
云今嫁到霍家几年,肚子都没个动静,婆母明里暗里讲过多遍。这会儿,云今只管应了。
婆母又说:“我看这阵子那个空青小丫头叽叽喳喳的,惹你厌烦了?”
云今心中一惊,却又叹,连婆母都看出来了,夫君竟无知无觉。
“云今,你且放心,我看二郎也没别的意思,他在我院里也放了个会武的小丫头呢,许是怕他不在,咱们娘俩受欺负。男儿家在外头办差,不就是惦记家里的女眷么。”
婆母替云今掖了鬓发,笑着继续说:“也就是他不常回来,我给他些面子,待他北去,丫鬟仆妇不是由你处置么。你也学着大度些,没得让人家觉得你斤斤计较,京城不比乡野,主母就要有主母的气度,知道了?”
这天底下最厌恶霍连的人已经离世了,霍连才入仕几年,哪里招得来深仇大恨,乃至要武婢护佑家眷呢?
再说,既然两个丫鬟都是霍连亲自带回的,怎好趁他一走就赶出家门?
云今只笑笑,叙话片刻便回房了。
过去两年,霍连每每回京探亲,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扣除述职、交际等事宜,与云今独处的时间不算多。
在有限的时间里,敦伦实在是很频繁,要有孩子早就有了,这哪里是着急就能急来的呢。
还有一桩事,云今没好意思和人讲:每每敦伦,霍连总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一样,折腾个遍,浑然不知疲惫,让她难以承受。
这一晚,又是如此。
罗帐晃荡,云今甚至看到霍连额角的一滴汗,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一路滑落,堪堪挂在下颌,简直要滴在她身上。云今主动去褪他中衣,却被他阻了。
“夫君,你不热吗?”
云今疑惑得很,转而寻摸帕子要给他拭汗,手腕却被握住,啮啃随之而来,痒意游走,她一向是这样被他咬乖的。
可转瞬间云今心里咯噔一下,前几晚他似乎也没褪衣,沐浴时也没要她在一旁伺候。有点反常。
难道……
云今盯着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抑制不住地思量,他不肯褪去的中衣之下,会否留有别人手指的划痕……
不敢深想。
疑云却在此刻催生利刃,要将她割出血珠。云今的下唇被咬得泛白,留下月牙形的痕迹。
察觉云今表情有异,霍连缓下来,俊逸的眉皱起,极不耐烦的模样,沉声问:“怎么?”
云今沉默几息,鼻间却越来越酸。
终是忍不了,红着眼眶问:“为什么带两个丫鬟回来?我不喜欢你和她们走得那么近。”
一旦说出口,就很顺畅了,她盯着他,这个时刻该心虚的人不是她。
“还有,到底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你为何要和空青悄悄讲?”
屋里没有燃烛,只余月光昏昏笼罩。
男子面上神情难辨,松开她,兀自笑了声,“我阿耶的遗言之一就是命我娶妻后不许沾染其他女人,这你知道。再一个,我的俸禄赏赐都在你手,每晚也与你宿在一起,你还有何不放心的?”
是啊,云今得到的已经很多了。
从一介孤女到高门霍家的媳妇,她跃升了阶层,甚至开了春她就是正五品都护司马的夫人。
富足的生活,尊荣和体面都有了。
至于会给她亲手扎兔子灯的夫婿呢?
找不见了。
一直到灞桥送别,两人都没将话说开。
云今不知道霍连是怎么想的,但那一晚他的眼神很伤人。这不是一句“大过年的,高兴点”就能消弭的。
回程时,偶遇同样送别儿郎的勋贵人家。婆母与之交谈时,云今的视线扫过那些锦衣华服,珠翠环佩,忽然想起——
打从一开始,霍连就无意娶她,只是拗不过婆母。
霍连的祖母固安大长公主最是厌恶霍连的父亲,连带将霍连母子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待霍连的阿耶病故,大长公主就寻借口将他们母子俩赶到尹州别业,离京千里。
固安大长公主乃高祖胞妹,地位尊崇,霍连母子在尹州的日子不好过。待长大一些,霍连便带领仆役垦荒行商,开源节流,挣得一份不错的家业。
大长公主闻之,稍使手段便让这个家庭重回落魄。
此后,霍连只能掩起锋芒,低调行事。
而云今的孤女身份,恰可以帮助其打消大长公主的疑虑与猜忌。
这样成婚,本就带着目的性,也不怪霍连如此态度。
再回看兔子灯,哪怕是手作的,对霍连来说也是易如反掌的小事,又能费多大劲、含多少情意呢?
终究是她自作多情了。
“云今,想什么呢?”婆母唤道。
云今回神,抽了帕子为婆母拂去眉梢鬓间的雪粒子,服侍其上马车,唇畔妥帖的淡笑却再难维系。
她侧过脸,借关窗的动作飞快地将眼尾的泪痕抹去。
方才与沈家人立在雪地里谈天,婆母也真是不畏寒,或许是因沈家那对玉雪可爱的双生子?
两个小郎长相打扮一样,却是一个赛一个调皮,手心里攒了雪团子直往对方的虎皮帽里灌,嘴里还喊着“大周勇士不惧风雪”,逗得婆母乐不可支。
郎君外任,若是有个孙辈伴在婆母身边,多少能解解孤寂。再一个,云今听人说过,有了孩子才能将郎君的心拴住,想来是有几分道理的。
思及此,云今将婆母送回家后,自己未下车,而是让车夫往山寺去。
听说济慧寺求子很是灵验,霍连一向不信这个,从前云今拉他一起去,他不肯,现下云今只好自己去。
却不料,连人带车滚落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