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人抵达之前,娄挽意并未露出丝毫的恐慌。
凌乱的菜叶,以刁钻古怪的角度源源不断地扔向她,时而如气势磅礴的箭,时而如一场宣泄的冷雨。
以修仙界引以为傲并常常以正义之士自称的人默许了这一暴行。
其实在场所有的乌合之众都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与娄挽意并无关系。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自以为站在事理的一边,开始无能地指责娄挽意到来的用心——
毕竟,在此之前,所有人明面上的态度就已经说明,在这件事上,他们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广行山的一头,
原因不外乎,广行山将他们的用途广而告之,“我们要销毁这条金鲤鱼,好让魔族的人不要以为他们随便就能惑乱人心。”
这样的说辞十分令人满意,无论真假,金锦鲤一旦消失,就算是真的,修仙界不会有人突然得道升天。
他们已经如苦行僧般修炼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与其说不能接受自己资质平庸无法得道的事实,更恐惧的在于有人可以一步登天。
自己的失败诚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人的成功。
这条金锦鲤假使为真,那他们长久以来的心理平衡也就被彻底打破了。
而偏偏,有人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当他们问起曾覆具体的用途,做了正派人士领袖多年的曾覆却三缄其口,只字不提。
他们以为他是有得道升天的野心的。
他们当然要指责他的野心。
他们请来娄挽意,不是让她当曾覆的帮凶的,他们只不过是需要这么一个看似公正的角色,帮他们轻巧从曾覆手中夺回那一条锦鲤,而娄挽意的身份与清誉恰巧适合。
可今日,娄挽意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没有加以制止,反而站在曾覆的一头,默许了他的言行。
众人岂会不怀恨在心?
而那些零碎的甚至是烂臭的碎叶,他们拥有的芥子袋中要多少就有多少。
随便一个小法宝就能幻化成无数。
他们必须让娄挽意明白一个道理,一个晚辈而已,没有资格不听从他们的话,更没本事表达她真实的想法。
娄挽意又怎会不知呢。
她心知肚明地知晓,今天她来,假使没有和潮幻山的人一道站在所谓公正的一面,那么,她几十年来积攒的清誉可以说是毁于一旦。
曾覆一人根本持续不了太久。
重压之下,要么束手就擒给对面送上锦鲤,要么殊死搏斗下丢了半条命。
她抵挡不了太久,曾覆同样也是。
在她看来,曾覆同样是一个勤于修炼,务劳务实的湖中天领袖,道法修炼的基础稳扎稳打,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得到机缘。
他实在没有理由去抢夺一条假鱼。
可当时紧张局势下,娄挽意还是细想到了金锦鲤传闻中的另一重用处——药用。
而她顺着思路不难察觉,半个月前曾叔的幼女身患重疾,而整个修仙界的医修束手无策。
故而,他才拼死一搏的。
但这事依旧难以解释,毕竟,这传言中真的不是已经被偷走了吗?剩下的那条假锦鲤又有何用,难不成真的是曾叔救女心切,这才不管不顾也不论真假就来这里殊死争夺。
这一点上,娄挽意心中存疑。
但曾覆或许并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一举止直接波及了整个修真界。
其实,众人并没有察觉到一点的事,早在人们的暴行开始之前,娄挽意已经预料过今日的惨状,她不介意那些烂臭的叶,是因为这群人除了靠这些小伎俩赢得心理上的满足,他们一无所得,她只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营救下曾覆就成。
为此,娄挽意的脚步早在师弟师妹以为她在退缩的过程中已经在不断朝着曾覆靠拢了。
一切暂未失控。
娄挽意也想过一时逃脱不成,过几日,她今日这狼狈样必定也能做文章,成为那些人欺凌人的证据。
可很快,屠廷的到来打破了她一切的设想。
她多想提醒他,这里可不是画卷,她不是束手无策的娄挽意,可那人分明早已看穿,偏偏要身披斗篷,招摇过市地为自己撑过一把伞。
他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视之如敝屐。
而他手中那伞似乎也不是普通的油纸伞,上面鱼骨的构造一看就是价值连城。
起初,娄挽意只是在想这人可真是奢侈无度,幸好她将念念接到自己身边来,不然,或许根本不知道念念是否常常要为父亲的奢侈买单,饥一顿饱一顿呢。
但很快,娄挽意察觉到了伞骨架下特殊的标记,如果没有认错的话,上古神器中有这么一把不周伞,而听闻落入那位的手中。
她的视线停顿在那一特殊火焰的标志上,张扬的火花早在他的眉宇间闪现过片刻。
娄挽意来不及想太多了,短促地闭了闭眼,她又镇定地环顾四周。
纵使心中有了那一重的猜测,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挪动至屠廷的伞下。
而这样一来,娄挽意要带走的可就不止她的师弟师妹与曾叔三人了,还有眼前身份特殊的屠廷,她还不得不一并带走。
可她的师弟师妹对此全然不知,秦文文只觉得这个新来寻泽山的男人还算讲义气,没有弃他们于不顾,而曲为易也适当地放下些许戒备,但对于男人过分招摇的表现,很显然,他并不喜欢这种张扬且压过他一头的方式。
而此时,娄挽意与争执中的曾覆已经距离不远了。
娄挽意本想利用幻境逃脱,却不料,那一早就看穿自己也恨不得当场将她所承受之事双倍报复的男人扯了扯眉心,那油纸伞在他宽大的掌心中只是微微一收,几人就顺利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成功。
而娄挽意也抓住时机,将曾覆与他死死拽住的假鱼一并携走。
留下一大片菜叶以及烂菜叶地里的修士们。
谢景行的表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但依旧平静而没有丝毫的起伏,他并没有继而维持秩序,而是纵容着各个门派之间的相互埋怨与争斗。
行山派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他并未理睬,只是和身后并跃跃欲试的新入门师弟道了声,“稍安勿躁。”
而至于娄挽意身边另一位男人的身份,他想他已经知晓了。
下一秒,娄挽意发觉屠廷用的并非是幻术,而是在油纸伞上用了路引符,几人直接来到了湖中天,而他们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歇——
用不了多久,其他门派的人纷纷会找到这里。
“挽意,今日之事多亏有你。”
“你先别谢我,曾叔。”
曾覆苦笑道,羞于承认的一己之私在娄挽意这足够令人信服的人身边几乎脱口而出,“是啊是啊,救人事急,我都快忘了囡囡多久吃不下东西了,往日里她最爱吃各种美味佳肴了……”
屠廷站在不远处冷声提醒,“老头,你难道不要在给你女儿用药之前,先考虑考虑这锦鲤的真假吗?”
曲为易作为一个商人,也有商人最基本的敏锐判断,“连我都可以看出,这条锦鲤和我们之前捕捞的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上面浮了些许流动的金粉。”
他随手施展了一个法术。
浮于表面的金粉就已经荡然无存了,而这留下的这条“金锦鲤”与他们之前捕捞的根本就是毫无区别。
“不,怎么可能,难道魔尊的人真的将真假调换了?”
娄挽意耳边清晰听见屠廷嗤之以鼻的一声轻笑。
“曾叔,此话不知道当讲与否?”
得到曾覆准确答复以后,娄挽意总算把话明说,“云家鱼塘本就根本没有金锦鲤,那都是几百年前他们寻找商机,谋取灵石的办法。”
“这为他们招致了财富,同样,也为他们埋下了祸患。”
“不,这不可能,”曾覆疯狂地摇头,沉浸在救女的幻想里无法解脱,他言之凿凿道,“这云家的后代分明亲口和我说,这鱼一定是真的……”
娄挽意的另一重存疑的点有解了。
此事,一定有人刻意引导。
“你说的那位云家后代,该不会正是潮幻山刚入门的小弟子云席吧?”
“你怎么知道?”
娄挽意早在谢景行上门拜访道歉以前,她早已将钓鱼所遇之事仔细盘查,她素来谨慎仔细,这其中最为阴沉又手段心狠手辣的云席当然没有被忽视。
娄挽意深知他早晚会闹出事来,但没想到竟然没过几日他就沉不住气了。
秦文文凑上前来,总算到了她到了她能说话的份上,“就是那天找我们事的黑脸弟子?”
她赶紧骂骂咧咧道,“潮幻山收了个什么狗东西啊?”
“曾叔,你恐怕有所误会,那人确实和云家有点关系,那场灭了云家的火就是他的曾祖父亲手放的,”娄挽意三言两语间,无疑不是清晰地将最直观也最残忍的事实一一说明,“他们一家靠云家发家致富,最后却看着火海吞噬了云家的后人,近些年这些事被人们淡忘了,他们这才冒出来,以为可以借着云家的名号为非作歹。”
“这不,他们刚把自己家的小孙子送至潮幻山。”
曾覆脸上的表情哀痛不已,一想到自己的无知非但差点害死了女儿,而且还将自己湖中天的弟子推入火坑。
就算救活了他的女儿,他今日与众门派之间的芥蒂也消弭不了,日后他的弟子们又该如何做人呢。
“总之,曾叔,救女的一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娄挽意并没有过多纠结,“至于这条鱼的事,你交给我吧。”
曾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娄挽意几乎就有这一股天然的信任,“我知道你必定要嘲笑我这个做长辈的,这么糊涂地上了别人家的当,可是挽意啊,我有什么办法,我虽然知道修仙要断所有情根,但我幼女毕竟是在我怀里长大的,我怎么忍心看她还没来得及看万千风景,就这么早早离世啊?”
“我理解。”
娄挽意有孩子,这种拳拳爱子之心放在以往,她并不觉得真切,可自从有了念念以后,她格外理解天下父母的心。
她将自己的师弟师妹安排回到寻泽山混淆视听,争取下更多的时日,而转过身来,眼波如烟,忽然对着屠廷说,“你说,这事和魔尊没有关系吧?”
可她望向他之时,分明是明知故问的姿态。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说点废话~
这章前一部分是从另一个视角讲这段经历,大概也说明了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挽意吧。
她不是一个等待救援,被几片烂菜叶子吓跑的小姑娘,相反,她自己本身就有她的计划和安排,就算男主不来,相信她也有足够斡旋的能力。
当然屠廷要是不来,让老婆白白受委屈也就不是屠廷了。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