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魔窟外,灵渊旁。
两日前。
屠廷一手拉扯着屠念回城,却没想过屠念并没有和寻常小孩一般因为脱离了成长的环境而大吵大闹,他甚至可以做到不慌不乱地去他的私塾,与那画卷之中的好友与太傅一一道别。
然后,独自一人背着厚重的书箧,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和申公的后面。
屠廷目前为止还没有考虑好怎么处理这个累赘。
他眉心微扯,视线又被小孩满屋寻觅的动作吸引视线。
比起屠廷的满不在乎,陪伴了全程的申公却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毕竟,那女人真如他所言,抛夫弃子,重新回寻泽山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而他,却艰难地在这荒郊野岭为这对父子开荒,种地,他心中十分不甘,硬是在其中想要从这对根本没有情绪流动的父子脸上看见正常人的情感。
于是,他逗弄起他那侄孙儿,提及起大家讳莫如深的名字,“念念,你不想你娘亲么?”
屠念并不买账。
“我娘亲又不是终生不可见,况且我已经五岁,生活尚且能够自理,何必日日挂念着娘亲?”
小家伙说话时分调理顺畅,条理清晰,脸上永远波澜不惊,一边还踮起脚尖去够书柜上的《论语》。
“不是,你们父子都不紧张的吗?”申公暗示了一番,却又到最后不得不直接明说,“你娘亲可是抛弃了你,可还听说她与大宗之中的潮幻山之间还有婚约?”
“那是娘亲的私事,轮不到申公来发言吧。”
小家伙站如青松,腰板挺直,已有未来出落成少年的青葱感了,他只身挡在父亲身前,抢先一步将申公的话一一怼回去。
眼见在这小家伙这里完全说不通的申公转而又摇晃着走向屠廷,“屠廷,你是不是也该为小孩子打算一番?”
“难不成你回来不去整治那群魔窟里的魔头了,就整天在这里一心一意带孩子?”
其实,申公是替屠廷报不平,他心里不甘心啊,本以为在那画卷之中柔美宁静的女子确实对屠廷养伤有益,这才暂且同意了屠廷滞留在那的想法——然而,女人九死一生之际,每每不还是屠廷以自己的心头血喂的么。
屠廷名义上是去养伤,可他分明只知拿些伤口郁结之处表面上是好了,内里的伤口更深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相信屠廷说不过是卷中一梦的。
兴许,对那无情的女人而言,确实不过春秋一梦,可于屠廷来说,这负担和累赘怕是一辈子也除不去了。
“那群魔头的事,我今夜会去处理。”
屠廷面无表情,仿佛处置着豆丁大的小事,不感兴趣道,“至于孩子,我会给他另外找个去处。”
小家伙对于要被老父亲抛弃一事并不在意,脸上沉稳如初,不骄不躁道,“给我选个能教养我的人自然是好,但也劳烦父亲仔细挑选,他日免得让我落入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伙口中,成为要挟您的把柄。”
屠廷面露讥笑,表现出对儿子这条命的毫不在意,“你算不上什么把柄,他们纵使用你的命做要挟,我也绝对不会因你而有所退缩。”
小家伙并没有因为得不到父亲关怀而有所懊恼,而是替父亲思虑周全,“体恤”道,“那是好事,我也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听听,申公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对亲父子之间的发言。
每当此时,他就会想到娄挽意这个女人,心里能想到的词就是“高明”,这个女人实在是太高了,不然,怎么可能在这对咄咄逼人的父子面前游刃有余地过了整整五年。
他在这共处一室不到半个时辰,已经为他们彼此捏汗紧张了不下十次。
紧张之余,老头从中调解,试图让不知情的念念了解到老父亲的厉害,“念念啊,你是不是不知道你父亲的身份,觉得他就是个普通的散修?”
荣辱不惊的屠念放下书籍,随口道,“比起有些散修,只怕是更弱吧。”
而他口中弱鸡一般的老父亲立马抓住了他的后颈,直接一把拉起,将他挂在家徒四壁的破壁上。
而屠念并没有急于挣脱,悬在空中的小家伙替自己解释道,“我并没有说错什么,我见志怪书中记载,有些散修都已经到了化神期,而我父亲并没有吧。”
屠廷愣了愣,随即抬起寡淡的眼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功力和修为的?”
“感知,”屠念并没有贴在墙皮上左摆右晃,而是安安静静地就呆在那里,直视着屠廷的双眸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身上有一种天生的感知能力,我能知道你的心肺受损,也能得知母亲的离开纯属无奈。”
对于自己的身体他毫不关心,屠廷回问的却只有这一件事,“你怎么知道她是无奈的?”
屠廷不喜欢多做幻想的小孩,他直接当场戳灭他小孩的幻想,无情提醒,“像她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会在意我们这种角色。”
“我说,我能感知到。”小孩略显青涩的嗓音笃定道。
屠廷依然不愿意相信,她离开画卷走的那条暗河隧道,足足八百米之长,他就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可却从未见她有片刻的迟疑。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申公感觉到情势又有些不对,但既然小家伙能够感知到他爹爹的毛病,他心中便又燃起一重希望来,自然不想要任凭屠廷送走念念。
如果念念能够准确说出屠廷身子具体何处的不对劲,他也能够对症下药。
他在屠廷身边已经呆了太久了,久到人间几度君王更替,可他从来没有见屠廷真正痊愈过。
他的心肺有伤,这是幼年声嘶力竭所致,至于心肺,他确实也一直在用药。
但始终却不见好转,可见,问题可能出在别处。
申公这老头灵活地蹲下,对着屠念笑眯眯道,“念念,除了心肺,你再说说你爹哪里不行呗。”
“他的肾不好。”
“!”
屠廷当场恨不得直接把这小孩扔出去,他怎么敢张口对自己父亲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最近整日来读圣贤书就读出这么个感悟。
屠廷只觉得把屠念挂在墙壁上,实属是太轻了。
申公这个老头当场爆笑不止,但他又认真仔细端详了屠廷的面色一遍,脸确实比寻常人要更深沉些,免不了使人联想是否精神不振且四肢发凉……毕竟,他之前考虑过脾胃各个部位的毛病,但都没有寻出个结果来。
而今,常人道童言无忌,他不由信上了两分,问起屠廷来,“最近可有阳气不足,温煦失职之感啊?”
屠廷的脸顿时黑了。
小孩子胡说八道惯了,竟然会有人信以为真,屠廷薄怒道,“你这医修,是活腻了吗?信一个黄口小儿?”
而申公仔细回想在画卷之中多年屠廷不见好转的缘由,不由去想,是否和他生子一事也息息相关呢。
这样一来,肾虚的可能性又增长了几分。
言罢,申公身后就要去探知屠廷的脉搏,屠廷抗拒不已地将其甩开,而挂在墙壁上并没有相对安分的小孩不卑不亢道,“父亲,肾虚事小,但切记不可动怒。”
而此时,提着三条灵鱼千里迢迢在暗中奔赴这对父子的娄挽意一度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但当她踏入门槛,男人当众叫嚣着“我没肾虚”,而这几个清楚的字眼传入她耳中之时,她一度怀疑这就是男人承认了肾虚的表现。
她确实想过屠廷境遇糟糕……却也没想过会沦落至此。
而屠廷猛然回头,他确信他的双眸并没有看错人,这不紧不慢跨过门槛,脸上还冒出隐约的担忧的人不是别人,而正是娄挽意。
若说今日这番话,他最不想谁听见,那也一定是娄挽意。
可娄挽意脸上的表情该怎么说,别人不了解胡说八道他还能理解,可她偏偏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
屠廷感觉到他整个人强压下的情绪消散不来了,他随手系开绳索,粗暴地放下了悬在半空之中的孩子,独自没脸地朝着窗边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屠廷:我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