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
娄挽意再度在床畔上睁开眼,已是昏沉的傍晚,她仰望小轩窗外,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孤鹜并未齐飞,而这窗外时景一年四季从未更改过。
她落入这张画卷之时经历太惨,以至缓过来到如今的现状已经算是圆满。
一开始,她沦落画卷酒楼,以为那里就能找到出口,而却没想为奸人所骗,她被带入了那她一辈子都不愿提及的风月场所,任人发卖。
那时候,屠廷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机遇。
她托举着单薄的下巴,以无辜的眼望向了屠廷。她用自己都瞧不上的美色,与屠廷一道回了清凉山。
屠廷大概是和他一样闯入这张画卷的人,不过,他在这里的时间更长,也早在画卷的世界之中站稳了脚跟。
她的投奔在自己看来,也是一场笑话。
她耳边经常有一个声音,强烈地刺痛着她敏感的耳膜,“你身为寻泽山的大师姐,竟然会选择苟且偷生,还在画卷中与凡人生子。你让师门蒙尘,也叫你的师弟师妹们看不起。”
每当此时,娄挽意总是隐忍而又克制地闭上双眸。
如果仅仅是委身于屠廷也就罢了,他们竟然在这陌生的画卷里有了个孩子。
念念的到来是一个意外。
画卷之中,她丧失了所有的法力。她确实与屠廷有了那种见不得光的关系,但屠廷从未有要求过她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屠廷为人散漫,对所有人所有事从未真正在意过。
就如同闯入这个画卷可能一生一世被封锁其中的结局,他显得也并不是那么上心。
对于他而言,人生不过是个普通的局。
画卷内外,于他,并无太大区别。
两人当年竟然也不知如何规避,来到这里的第一年,娄挽意与他就有了这个孩子。
等到娄挽意追悔莫及的时候,念念就已经出现了。
一开始,娄挽意还能自欺欺人,这不过是个画卷,只要她能够走出去,那这里的一切她都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念念的存在,这些年的渐渐成长,让娄挽意有了一种愈发深沉的错觉——
她可能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了。
可她不甘心。
娄挽意眼前迷蒙一片,念念竟然今日放学归家了,他和往常一样报备着一天以来学到的功课。
纵使画卷里的所有流于虚无,但娄挽意也认为此时儿子对功课的专注的神态不会是虚假的。
朗朗读书声在这苍凉而空旷的屋舍里响起。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未冠垂髫随着朗诵时的语调在风中轻微摇晃。
再抬眸去见小孩的双眸,纯净至极。
她对孩子的心情是矛盾且复杂的,她希望他知荣辱,明礼仪……愿他如世间画卷以外的孩子一般成长,却又无能为力。
自己出去尚且都没有机会 ,更何况,带上一个对外面世道全然不知的小孩呢。
娄挽意将孩子揽入怀中,母子相处间,并无芥蒂。
而此时,男人回来了。
只见屠廷的脸色并不算太好,冷峻而不可亲近,看样子极有可能在外今儿又特意“关照”了别人,而娄挽意对这张清俊的脸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
在这画卷之中,他杀人杀得并不算少。
只要有关她与念念的流言声起,屠廷的剑总能精准地刺穿那人的喉咙。
起初,她回惶恐不安,既为流言,也为屠廷的杀人如麻,久而久之,她已习以为常。
此时,她亦能不慌不乱地喊了声,“夫君,你回来了。”
从美人榻上撑起的女人,绕过乖巧懂事的小孩,一手熟稔而贤惠地为屠廷解下略带血腥气的白麻披风。
男人面容冷峻少了两分,眉宇间,虽算不上和颜悦色,但冷冰冰的脸也是稍稍缓和。屠廷的一只手伸向不冷不热的茶水,念念则开始吵吵嚷嚷着问,“今天晚上吃什么”。
每当此时,屠廷几乎是一致的回答。
“没规矩。”
而娄挽意总是从中调和,习惯在这对父子之间打圆场,穿梭在这一对父子之间,来回摆平道,“念念也是饿了啊,他可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等爹爹回家呢。今儿娘亲做了酒酿圆子,里面还有香喷喷的桂花,可甜了。”
“还是娘亲最好了。”
小家伙似乎天生就会这一套,没过片刻就贴到自己腿上 ,环抱住大人的腿。
娄挽意心中的堕落与不甘被孩子无条件包围的爱而填满,以至于演戏时分多了几分真情流露,“念念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呢。”
“他还懂事,只怕是我不管教,晚上得把家里的房屋给掀了吧。”
屠廷没有好气地说,一手不知道将在外置办的什么玩意又随手扣在娄挽意的床头柜上。
“你大可不必对他这么温柔,小孩子不值当的。”
而娄挽意心中却空留下一句屠廷并未说出口的“慈母多败儿”。她神色不改给父子在餐桌上递来碗筷,支开这家的女婢,又问了声,“申叔今晚来用饭么?”
屠廷斩钉截铁地答,“他不来。”
不过,很快,屠廷就被打脸了。
申叔并没有继续在外游荡,而是准时出现在他家竹轩外。杵在外头的来头看上去已是年过花甲,可偏偏脸颊红润,加之这个年龄段不复出现的稚态,颇有一种返老还童的气息。娄挽意也知申公也并非是画卷中人,他来时似乎总会带有什么秘隐,但娄挽意并没有当面直白地问过。
娄挽意仍有心地经常给他留饭,总觉得事情如果有转机的话,估计是出在申公这个人身上。
他虽穿着破烂,长相市井,但看似在修仙界功力远在元婴以上,举手投足间均有一丝常人难以企及的狡黠。
申公提着他那串破葫芦,二话不说自顾着在屠廷家自给自足般灌着酒,“哟,你这小子,还不想让你老婆给我留饭?”
屠廷眉心微扯,“我这不是餐馆,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最后依旧是默不作声的娄挽意处理了这些琐碎,“无妨,碗筷已经添置妥当,申叔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就是了。”
“你小子真是福运高照,想当年你在卷外过得是什么日子,如今可是老婆孩子都有了……”
察觉到屠廷气场不对,申公立马察觉了自己的言行有失,屠廷最不愿自己在他那妻子面前提什么“画里画外”的,转而陪着笑脸道,“老头生平最喜欢娄姑娘做的饭了。”
屠廷随即又冷哼一声,似是无意提醒着申公“这可不是什么娄小姐,而是他的屠夫人”。
只是当下,并没有直接发言。
娄挽意眼见两人氛围微妙,便以哄小孩吃饭的名义带念念出来了。
他们母子俩站在山头上,一个喂饭,一个大肆张口就吃,也不挑食。一边吃的小孩玩弄着老槐树下的蚂蚁,可就连小孩也发觉了这个世界的怪异。
“娘亲,今天我玩耍的蚂蚁怎么会与我昨儿玩过的那一只一模一样呢?”
娄挽意脸上的表情突然维持不住了,很快,但凡这是她的血肉,念念都会意识到这个世界所构建的所有事情都是虚假的。
他们活在一个被设定好的世界里,如果违反太多这个世界的法则,她还有可能会受到惩罚。
娄挽意无心再哄骗,目光平静地凝视下远方幽泽深处的黑色江水。
但很快,她也发觉了今时不同往日的区别。
那江水的波浪的架势与流动的速度而言,与她闯入此画之中的那日一模一样,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她可以在同样的日子闯入,也就能在相同的波浪之下离开呢。
顿时,她手中幻灭了多时的邗宵剑再度出现在她手中。
她握紧了。
而此时,从申公口中得出今日是五年一度的卷中满月之时,屠廷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大的欢喜。
“我说屠廷啊,你是不是在这儿过得挺开心,乐不思蜀,根本就不想要回去啊?”
“与你无关。”
老头苦口婆心地劝说,“不是,你忘了你老婆危在旦夕生念念的时候,你是怎么和我保证的了嘛?你说你不过是看在那女人资质不错,又是那老头的首席弟子,你才想利用她留下一条为自己备用的血脉的……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老头见屠廷沉默,恼了,在屠廷面前衬得极小的身材在屠廷眼皮下底下上蹿下跳,“我可要跟你说,娄挽意可不是等闲之辈,她可是徐又年这辈子最看重的弟子,我能看出来的事她未必看不出来,你不舍得离开,说不定人家要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要带上你和儿子。”
“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老头非要问出了黑白,“那你能和我保证你对娄挽意没有情意?”
“画中虚假,我当然分得清虚实,”屠廷抬了抬冷漠无情的眼皮,“我心中自有判断,轮不到你来做主。”
“我就是好心劝你,如果咱们要重返修仙界,那势必不能脱离太久,且不说你手下那群魔头已经蠢蠢欲动了,再过上十天半个月,可能都要翻天了。”
画中一年,相当于外面一天。
不过五日,屠廷手下已经开始躁动了。
眸中狠厉地闪过又要杀一波的屠廷当在提及娄挽意之事却多了份常人难以理解的耐心,“我会考虑和她说明的。”
作者有话要说:-
岱旦:你说啥子?她肯定要前程,不会要你的:)
第一次写奇幻,觉得人设好玩,就写写看,暂定每傍晚六点更新,假如有机会v的话,会考虑2-3更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