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出嫁

徐生清醒过来时,屋中已经没了人影。

他踉踉跄跄的将爬起来,一瘸一拐的看向四周,没有箬弦。

心下咯噔一声,他下意识往药铺跑去。

“轰隆——”

下雨了,天色沉重的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没有半点预兆的,豆大的雨滴重重砸落地面。

徐生在雨中踉跄,失血过多让他一度有些虚弱,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药铺,穿过门帘,他终于看到了箬弦。

她倒在院子里满身尘泥,闭着眼睛,精致的小脸上布满干涸的泪痕,残破的几片布盖在她身上,隐约露出点点淤青。

豆大的雨滴砸在她脸下,与泪痕连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清那是雨水,或是她静默无声的眼泪。

那是他视若生命的珍宝。

徐生的满身的血液好似都凝成了冰,他拖着猫身走到她身边,低头舔了舔了她面上的水。

是咸的。

徐生忽然想到好多年前,他第一次帮她赶跑来店里找麻烦的流氓地痞,她站在柜台后面怔怔的看他。

——你会一直这样保护我吗。

——当然。

她突然浅浅笑了起来,笑意自眉眼梢荡漾,她看着他,眸光清浅,却又满含笑意。

——那以后就拜托郎君了。

徐生十岁随父镇守北地,往后十年,护一方百姓平安。

可他从未想过,他这一生,到了最后,护不住自己最爱的姑娘。

这场雨依旧下着,箬弦倒在地上,雨水打湿她的长发,一缕一缕,张牙舞爪。

徐生不敢细想她昨夜被关在屋中时是怎样的害怕,她不住的喊着救命,直到声音沙哑。

——救命,徐生,救命……

徐生脑海里回荡的,是她满是哭腔的声音。

——徐生……

徐生突然恨极了自己。

他走到她身边,这场雨刺骨的冷,他伏下身子,试图用猫身温暖她,可她的手寒凉如冰,一动也不动。

箬弦。

他想唤她,可一开口却是低低的猫叫。

他化作了一只猫。他什么都做不了。

凌绝峰中,阴冷鬼气渐渐褪淡,女子额心浮现一枚青色花钿。

花钿周遭光华流转,白宁睁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明。

一刻钟时辰已到,白宁破境而出,下意识看向身边。

聂梵依旧在她身侧,双眸紧闭,额上沁满汗珠,眉宇间鬼气萦绕,显然还被囚于那个幻境之中。

白宁散出神识探寻他周身,并未感觉到异样。

白宁这才放下心来,闭目凝神,她刚刚自幻境走出,脑海中尚有一丝混沌,须得尽快恢复。

“不要……”

白宁刚刚闭眼,听见身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她侧身,聂梵唇色发白,眼角已有湿意。

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白宁愣了下,心知他是被困在幻境,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周身鬼气已然淡了不少,那鬼修修为并不高,他捏出的幻境并不能造成多大的伤害。

可是——聂梵的模样,显然还是受到幻境影响。

白宁停顿了片刻。

寻常人踏入鬼修幻境,会受幻境控制成为其中人物,随着那人历经一生,爱恨痴嗔,直到梦醒曲终。

白宁因着神识强大,并未受控。

她化作一缕魂魄,寄生于箬弦的灵海里,旁边事情的发展。

而聂梵……似乎并不是这样。

他变成了谁?

白宁在脑海中飞快将幻镜中的内容回顾一遍,没有发现聂梵的踪迹。

幻境中的一切都与那个名叫箬弦的姑娘有关,白宁借着箬弦的眼睛,只能看到徐生一人。

那……聂梵去了哪里?

白宁下意识蹙眉,他不会,成为徐生了吧。

箬弦没有死,她还活着。

常来药铺看望她的阿婆救下了她,将她扶回屋子里,替她换衣梳发。

箬弦却再也没开口说过话,她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静静悄悄的呆在屋子里,浑浑噩噩,仿佛只是一具空壳。

阿婆是她爹爹生前的病人,受他爹爹恩惠感念于心,于是这些年将箬弦看作自己的亲女儿般的疼着。

如今看她变成这个模样,心疼的眼泪直流,

徐生依旧陪在她身边,箬弦心情好些时,会把他抱在怀里,沉默着抚着他的毛发。

徐生偶尔会去外面替她寻些漂亮的花,叼回来,放在她的窗台上。

箬弦似乎格外喜欢梨花,如今正是春日,他叼回梨枝,箬弦会望着梨花,良久,微微笑一下。

那是极淡极淡的笑,像是浸泡在中药里的蜜枣,分不清是苦还是甜,是爱或是怨。

这一日,阿婆来铺子里时身后跟着一个喜气洋洋的阿嬷,头上戴着朵红花,捻着帕子欢欢喜喜的往屋子里来。

阿婆在后面跟着直叹气。

这些人是来提亲的,箬弦被掳去县令府的事被掩藏的极好,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这一次来提亲的是郡守家的五公子,说是多年前见过箬姑娘,一时惊为天人,念念不忘。

媒人见着箬弦直夸姑娘好福气,花容月貌攀上了高枝。

箬弦垂着眉听着,没什么神情。

阿婆绞着帕子看她,生怕她被刺激到,出言不逊冲撞了媒人。

徐生看着她沉默不语,心里难受的厉害。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媒人走后,说要给箬弦姑娘几天时间考虑。

阿婆送走媒人,屋里箬弦抱膝蜷在一起,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婆眼泪簌簌的便落了下来。

徐生在窗台边看着她,将今日摘来的梨花放在窗台,箬弦没有看他。

阿婆颤颤巍巍的牵起她的手,轻轻唤了她一声,“姑娘啊——”

箬弦的眼泪霎时便落了下来。

阿婆什么都没说,可她却是明白的。

其实她都明白,她是一个女儿家,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被人欺负是在所难免的,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若是再不想想办法,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出现。

她本该不堪受辱一死了之,可是……

“阿婆,我还没有等到他。”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沙哑的嗓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我还没有等到他,我不想死。”

她舍不得。她还没有等到徐生。

一滴眼泪落下,打湿被褥,晕开一圈水痕。

不甘心啊,不甘心。

她低着头,轻轻的抽噎。

阿婆心疼的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肩。

“那郎君若是当真有心,定然不会辜负姑娘的。”

似乎是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箬弦靠在阿婆肩上,哭的不能自已,“可他为什么还没回来,六年了……”

六年了,箬弦等了他六年。

徐生怔怔的看着她,心口仿佛被人一刀一刀的割着,疼到不能呼吸。

阿婆拍着她的肩,叹了口气,“姑娘——”

箬弦哭出了声,她捂着脸,肩膀轻轻耸动,破碎的抽噎自指缝间溢出。

“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缘分的。”阿婆叹气,揽着她,安抚道,“姑娘来世间一朝,不能光念着旧日,人要往前看。”

“可我等了他好多年。”箬弦低低的开口,抬头时,眼里满是泪水,“阿婆,如果这一次等不到他,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后来,箬弦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她既一心求生,便也知道,郡守家的婚事,不是她想拒便能拒的。

徐生坐在铜镜前看着她穿上嫁衣,戴上凤冠,如他想象中的一样,箬弦姑娘一身红衣,美得不可方物。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回药铺的路上牵着她的手,紧紧的,对她说,“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娶你。”

箬弦笑得眉眼弯弯,对他说:“好啊,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六年。

漫无归期的六年。

大黄狗垂垂老矣,依旧跟在她身边。徐生看着她上花轿,她提着裙摆,回头远远看了药铺一眼。

徐生跟在她身边,他想假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像以往一样陪她走过一段路。

可他听见了,锣鼓喧天里花轿里传来的低低呜咽,就像他离开后的每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