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崇福寺后山。
凡朴大师给心爱的花儿施了一遍肥,再抬头,就见宋时祺领着丫鬟十分卖力地搬运着栽种在花盆里的几株名贵品种。
这丫头鬼精鬼精的,脑子里十七八道湾,他时常招架不住,但看在她同他一样是爱花之人的份上,也就由着她去了,他们互相掩护、互惠互利,十分融洽。
“说吧,这些日子天天来捣鼓我的珍品,意欲何为?”这些日子他蓄起了长须,每每伸手捋一下,配合着他花白下垂的浓眉,倒是更有高僧风范了。
“不是说近些日子兴许有地动嘛,这些宝贝肯定要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防患于未然嘛,您说是吧大师?”
宋时祺笑容甜美,一双大眼弯成了月牙,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
凡朴极不客气地撇了撇嘴,“还有呢?”
“大师果然佛法高深,善读人心,小女想什么都逃不过大师的法眼。”宋时祺放下手里的珍品,接过松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小嘴似是含了花蜜一般甜。
“小施主不妨直言,今日要贫僧帮什么忙?”
未等宋时祺开口,一旁的松音已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了。
宋时祺朝她撅了噘嘴,回头朝凡朴大师微微欠身,“还不是那个徐之焕,小女每日来崇福寺,路过我家那片荒地,他就在那处堵着,非要小女破土动工什么的……”
“嗯,然后呢,贫僧能做什么?把他赶走?”凡朴洗净了双手,继续捋胡子。
“不用不用,毕竟人家是玉阳郡主的命根子,小女怎能让大师得罪权贵呢,大师只需今日送我过那片废墟便可!”
凡朴长叹一口气,反正他也想不出这丫头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脚欲走,“走吧。”
“诶诶诶,大师,嘿嘿,大师仙风道骨,不轻易下山,既要出山,可不能辱没了您一身仙气,不如换件僧服?”宋时祺下气怡声,推着凡朴的后背让他进去换衣服。
约摸半个时辰后,二人抄近路到了宋时祺那片废墟附近。虽有地动传言,但毕竟过了大半月也没动静,原本不敢出门的摊贩们再次在路边摆起了摊位,不过跟平时比的确少了很多。
宋时祺陪着凡朴,在路人注视下开始了闲庭信步,时不时微笑交流几句。
早已就位多时的徐之焕突然从一个茶摊旁窜了出来,满脸讨好,“宋二小姐,终于等到您了。”
“哎呀徐公子,你怎的又来了?”宋时祺一脸苦恼状。
“宋二小姐,您就听在下一回,这块地光闻一闻就满是财气,姑娘,就动动土试试,动动土就成!”徐之焕一脸的虔诚,就差给宋时祺跪下了。
宋时祺一脸为难之际,就听旁边一阵嗤笑。
安元青吊儿郎当地走过来,手心里滚着两颗油光锃亮的大核桃,“哎呦我说怎么最近老觉得清净舒心,这才想起是少了徐家大少爷隔三差五的拦门堵路。”
徐之焕内心是极瞧不起这位京城闻名的败家子的,但因着常被安元青的小厮们架走教规矩,见到安元青还是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一双满是祈求的眼睛看向宋时祺,
“宋二小姐是大富大贵大善之人,您看,这风水宝地顺应天意到了您手里,您必须要有所行动啊!”
“你什么意思?”安元青急了,大叫一声就要找徐之焕理论,身后的跟班们忙上来拉架。
宋时祺见得了众人皆知的效果,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凡朴。
“阿弥陀佛~”凡朴声音空灵悠远,四下围观之人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就集中到了他身上,只见这位僧人气度超群、濯濯而立,目光清澈深远,一看就是得道高僧,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徐施主痴迷风水,贫僧不予置评,但贫僧这位小友毕竟是姑娘家,可莫要如此纠缠行事,伤了姑娘清誉。”
徐之焕急急辩解,“在下非是要毁人清誉,你们信我的,在下所说非是狂言,都是经过认真推演卜测而来的!”
“风水玄学贫僧不懂,但徐公子所说宋二小姐是大富大贵大善之人,贫僧深以为然,好啦,徐公子还是回去好好温书吧,贫僧这就亲自护送宋小姐回府了。”
凡朴大师朝徐之焕略点了点头,伸手朝宋时祺比了一个请的姿势,步态雍容地一同离去。
……
翌日,宋时祺以数月来惯用的去崇福寺祈福的借口再次出了家门。
今日天气阴沉,好似随时要下雨的样子,故而在辰时一刻她家马车到达绵山腹地之时,除了定时在附近巡逻的衙役和兵卒,路上行人寥寥。
梦里那场地动应该就在这两日,她记得也是这么个阴雨天。
“福庆叔,赶慢一些,这处沼地多,车轮陷进去就麻烦了。”
宋时祺在车里轻声叮嘱,今日她特意喊了从安平县就一直跟着父亲的管事福庆叔驾车带她,若真是今日地动,她需要一个值得信赖之人回城报信。
“诶,小姐放心。”福庆拉了拉缰绳,压下了车速。
马车行进到绵山地界,宋时祺心跳越来越快,她不住掀帘观察外头的动静,辰正时分却连一声鸡鸣也无,天空乌云压顶,暗得好似随时都会塌下来。
“小姐,早上风凉,还是莫要吹风了。”
松音适时提醒,宋时祺点点头,拉上车帘,就在这时忽然感觉马车一阵轻晃,她抬头问丫鬟,“松音,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没有啊……”松音话音刚落就觉一阵晕眩。
宋时祺瞳孔微缩,忙朝外大喊:“停车。”
福庆下意识勒住马,可原本乖顺无比的老马有些抗拒,前蹄略抬了抬却不肯停下,继续往前跑,他这才觉察出异样,“小姐,不太对啊!”
宋时祺心下一慌,计划里她没算到马这个重要因素!
福庆还在试图让马停下来,可随着明显的一波起伏晃动,这绝对不是乱跑的马车能制造出的效果。
“福庆叔,是地动!”宋时祺双手攀住车门稳住身子,朝外头大声喊道。
福庆也意识到了,然而他此刻无暇回应,马儿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开始漫无目的地飞奔起来,他手颤抖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准备必要时割断拴马的绳套。
透过车帘的缝隙,宋时祺能清楚地看到周边的平地入波纹一般起伏着,心里越来越没底,梦里那场地动时她在京城家中,震感并不强烈,只在事后知晓震中在绵山附近,且伤亡损失很小,所以在这里是如此强烈的吗?
恐惧开始从心底蔓延,不受控制的马车,四周的地动山摇,一个身手还算利索的老仆,一个此时已吓白了脸的丫鬟……她的计划太草率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瞥见了熟悉的景物,是她那片废墟处的一块巨大残垣,那正是她今日的目的地。此时震感稍缓,马车速度不似方才那般快,宋时祺当机立断,“福庆,砍断绳子!”
全神贯注的福庆此刻也瞅准了时机,主子一声令下立刻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劈砍绳套,“小心!”
福庆叔话音刚落,宋时祺就觉一阵头晕目眩,随着车厢“咔咔”几声直往前倾,她身子一晃就从车门处栽了出去。
天旋地转间,她下意识里觉得自己活不成了,没想到重活一世,为了那十箱金子就把小命搭进去了,真不值啊。
她这么想着,忽觉眼前一暗,整张脸撞到个什么东西上,这触感莫名有些熟悉,随着整个面门的钝痛,她终于想起缘由:她很可能又一次撞到人身上了。
桓翊这几日一直宿在旁边的绵山别庄,听到护卫禀报立刻赶了过来,半路恰逢强烈地动,他的马惊了,只好弃马朝这里飞奔而来。远远的就看见宋家那车夫试图砍断套马的绳索,此举是非常之举,能最快摆脱受惊乱跑的马匹,但车上之人也将面临危险。
好在那车夫控车技术还不错,在绳索断裂时跳车以保持车身的平衡,车辕触地划着地面而过,只是方才车速实在太快,车身还在朝前,车厢里的人就飞了出去。
桓翊风一般地飞身上前稳稳接住从车厢里飞出来的宋时祺,但由于巨大的冲击力他搂着她朝一旁滚去,真个过程都将她牢牢护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直面来自地面的摩擦。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后怕一阵阵冲击着他的脑门,但凡再晚一瞬,他又要失去她了。
宋时祺被男子的气息包裹着,她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之上,感受着快速而有力的心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支撑着抬头,看着眼前连下颌线都异常完美的男子,难以置信地喊了出来,“桓……桓夫子?”
“可有伤着哪里?”他的声音清润温和。
“没……没有……”宋时祺慌乱地从他身上爬下来,“你……您没事吧?”
桓翊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无事……”
“小姐……小姐……”几声呼喊在远处响起。
宋时祺这才想起同她一起跳车的还有两个人,自己有人救了,那两个呢?鼻梁又疼又酸她循声四下张望,声音里带着哭腔,“福庆叔,松音,我在这里!”
远处路边有人朝她招了招手,是福庆叔,宋时祺快步冲了过去,就见福庆在路边的杂草从里坐了起来,朝她笑了笑,“无事,就是滚下车时崴了脚,老奴缓一缓便好。”
宋时祺再三确认福庆叔没有其他的伤才稍微放了点心,环顾四周,“松音呢?”
“小姐,奴婢没事!”松音正朝她走来,笑中带泪,半边身子都是泥水,“松音命大,滚到泥塘里了。”
正情绪翻涌的宋时祺猛地一把抱住松音,再也控住不住,泪如雨下,“可吓死我了!”
听到哭声的桓翊十分缓慢地坐了起来,他背部擦伤一片,不好动作太大。
远处的曲六瞧见自己家主子受伤了,正要靠近为主子上药就被桓翊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只好怏怏而退。
那边的宋时祺抱着丫鬟一哭就止不住,起初是因为惊吓,此时是无尽的自责,之前巧取这块地实在太过顺利,她自信过了头,对今日巧妙运走黄金之事也觉得尽在自己掌控之中,没成想黄金还没见着,自己就狼狈至此,凭空冒出个外人不说,最倚重的福庆叔也崴了脚无法回去报信了。
思及此,她越过松音的肩膀朝那片废墟处瞧去,这一眼,哭得更凶了,她边用手背抹泪,边做贼心虚地回头去看桓翊,只见他腰背挺直地坐在路边,感受到她的注视,回头看她。
宋时祺慌乱别过目光,心中忐忑不安,这可如何是好?!
“松音,你别动,也别说话,”她趴在松音肩上,身体继续剧烈颤动着,从她身后看去好像还在大哭抽噎,她凑近松音耳边,声音极低,却十分平和沉稳,
“松音,一会儿我去挡住桓夫子的视线,你立刻去马车上扯一块车帘下来,要快,趁我挡住他的时候,把你身后那块残垣盖住,看到什么不要惊讶,先盖住再说!可记住了?”
待松音将她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她才放下心来松开了她,转身朝桓翊走去。
松音虽不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但每一步都严格按照小姐的吩咐执行,偷偷看一眼桓公子正专注看着小姐,她迅速靠近倾覆在路中央的马车,用力扯下车帘,再看一眼,确认小姐将桓公子的视线牢牢挡住,这才急急往小姐说的那块残垣处跑。
眼前一阵明晃晃的黄色光晕,她兀的止步,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才没惊叫出声,她看到了什么?!
另一边,宋时祺正朝桓翊表达山海一般的感激之情,了然一切的桓翊在心里轻叹一声,腰背挺直,静静注视着她。这样狡黠可爱的她,他还是头一次见。
“夫子您可是伤着了,怎的一动不动?”说了好一会儿宋时祺才意识到他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