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葫芦巷,一户临河的院子外头,两个小丫头正站在几块叠起的破瓦上,扒着一扇破旧的窗户,耳朵紧贴墙壁,全神贯注地听壁脚。
她们身后不到半臂的距离就是一颗歪脖子柳树,柳树紧贴着河岸,这听壁脚的两只但凡动作大一些就很有可能往后一仰掉进河里。
这两只自然是“宋氏双姝”宋时祺和宋时妍了。
宋时祺自那日意外撞见前世姐夫赵允诚搭救落魄卖身葬父女胡梅儿之后,特地找周文翰知会了一声,若是得空就盯着些赵允诚的小厮柳安。
周文翰极善交际,利用勤工俭学的借口,时常到处找活干,他装作大户人家的小厮,在柳安常去歇脚的茶铺搭上了他,聊熟以后开始频繁抱怨自家主子,这很快引起柳安的共鸣,两人一见面就竹筒倒豆子一般不吐不快,十分投机。
今日柳安在府门口截了梅香,将她打发走之后,心中的愤懑难以纾解,便去了那家茶铺,一见周文翰也在,不吐不快,一股脑儿将公子救助梅香,以及梅香今日来寻公子之事说了。
周文翰得了重要消息,立刻报给了宋时祺,可没想到还有个宋时妍在场,根本甩不得,只好一块儿带来。
其实他将两人带到此地就后悔了,实在是自找麻烦,还不如自己一人将壁角听全了回去告诉宋时祺。他轻叹一声,收了原本回学堂再温会儿书的心思,走回去背靠那棵歪脖子树,双臂展平,在那两只的身后护着她们。
那边赵允诚没头没脑冲进梅香的屋里后就后悔了,他这是怎么了?刚想转身出去就听到外面院子里一阵笑闹声,一个婆子大声喊着:“胡梅儿,这里可是住人的院子,接客上隔壁去!”
赵允诚红着脸进退两难,想喊柳安却发现他并未跟进来。
梅香听到婆子的嘲笑猛地一把关上了房门,白皙的双颊上两抹潮红迟迟未褪,真是媚色无边。
“公……公子,梅香……梅香清清白白的,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她见赵允诚涨红着脸一声不吭,怕他信了外头婆子的话,着急解释。
“我……我信!”见她眼泪噙满泪水,好似下一刻就要嘤嘤哭泣的样子,赵允诚急忙开口。
“我就知道公子懂我。”梅香抽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脸上是满满的感动。
赵允诚在那抹娇笑面前哪里舍得移开眼,说话也有些支吾,“姑……姑娘可是遇到了难事?”
梅香以帕掩面,“是遇到些难事,好在都解决了,多亏公子,爹爹的后事办得体面,今日梅香亲手做了几样小菜想答谢公子,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才是。”
赵允诚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的布置,空间逼仄简陋,仅有一扇用破损的桐油纸和几块粗麻布糊的小窗。
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缺了半扇门的五斗柜,一张小方桌上面有三个小菜两个酒杯和一壶酒,方桌旁有两张并不是一套的小木凳。
“公子请坐。”梅香说着用帕子在一张凳子上掸了掸。
赵允诚微挪两步还是坐了下来,脑中不断说服自己,他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为了表明他并不嫌弃她。
梅香心中一喜,忙给给二人斟酒,她举起酒杯,一双凤眼饱含深情,直勾勾看着赵允诚,“多谢公子大恩!”
赵允诚从她眼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钦慕,虽羞赧却又被她的勇气所震撼,下意识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因喝得急,被呛到了,连连咳嗽起来。
梅香忽地站起,绕过小桌轻拍赵允诚的后背为他顺气,“公子您没事吧。”
因离得近,美人身上浅浅的幽香传来,背上又有轻柔的摩挲,赵允诚浑身僵直几乎忘了呛咳,“无……无碍了,咳咳……”
梅香适时收手,但并未回到自己座位,而是站在赵允诚身边为他布菜,“公子尝尝梅香的手艺……”
窗户外,听壁角的两只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站立,颇有些体力不支,站在几片破瓦上的身子摇摇晃晃起来。
宋时妍感觉自己扭着的腰快断了,一只手拽着宋时祺的胳膊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腾出来伸到背后轻轻捶着。
周文翰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两人,深怕一个愣神这两只一起摔下来。
房里,梅香见赵允诚只顾吃菜,并不动手边的酒杯,于是坐了回去,拿起酒壶开始自斟自饮。
“昨日父亲入土为安,梅香……”她似是在强忍泪水,“梅香该高兴的,毕竟托了公子的福,了却心愿……昨晚,梅香独自一人,夜不能寐,多想爹爹能入我梦里,听我说说话儿,哪怕一时半刻也好……”
赵允诚见美人垂泪,心如刀绞,拿起桌上的帕子递给她却被梅香一把抓住了手,“公子大恩……梅香无以为报……梅香……”说着就朝赵允诚身上靠去。
赵允诚哪见过这架势,伸手试图推拒,“梅香姑娘……在下,在下早已定了婚约……”
“公子说得哪里的话,梅香并无非分之想,只要能长长久久待在公子身边,不要名分,做什么都行。”没想说着就将头贴到赵允诚胸口,无声垂泪。
“不……啊……唔……”外头一阵瓦片的碎裂声,伴着类似孩童的惊呼,又突然戛然而止。
赵允诚即将防线溃散伸手去抚梅香脸颊的手倏地顿住,着实有些慌了神。“谁?”
梅香只当是院子里那些眼红她人家的熊孩子,几步走到窗口抄了根鸡毛掸子朝外捅了捅,“再蹲墙角就把赵大家的黑狗牵出来!”
说完她侧耳再听了听,没有动静了才扔了鸡毛掸子,朝赵允诚歉然一笑,“这院子小,一堆无所事事的顽皮孩子……”
稍稍安下心来的赵允诚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慢慢坐下来,他方才有种被捉奸的感觉,着实吓坏了,此刻双腿都是软的。
“公子……”梅香缓步靠近,试探着轻抚他的胸口,见他再没推拒,慢慢靠了上去……
窗户外,宋时祺整个人还压在宋时妍身上,任凭身下的人如何挣扎,小手都死死捂住她的嘴,不敢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
她边压着宋时妍边伸长了脖子,目光越过眼前的歪脖子树朝河里望去,见周文翰一身是水地站了起来,长长舒了口气。
方才那一瞬间真是吓死她了,此刻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听到梅香那不要脸的话,宋时妍气不过,一时忘了自己在听壁脚,大约是想喊一声“不要脸”,说时迟那时快,她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挣扎间脚下的破瓦片碎裂,两人齐齐向后倒去。
宋时妍倒下时下意识地双手乱舞试图借力,没想到一把拍到了身后护着她俩的周文翰,周文翰闪身想躲,忘了身后的是棵歪脖子树,整个人从树干的空缺处越过,闷声掉进了河里。
宋时祺总结一下便是幸亏她眼疾手快,并未让宋时妍发出更多的声音,也亏得周文翰身形瘦削,掉进水里居然无甚响动,真是惊险万分!
在对上宋时妍保证不再叫唤的肯定眼神后,宋时祺松了手,两人合力将落汤小鸡一般的周文翰拉上来,三人再没了听壁脚的心思,沿着河边小道离开了葫芦巷。
……
另一边,霍轩给三位皇子教授完武艺课,从宫里出来,想起母亲前几日说想吃城门口那家点心铺的青团,于是一路闲逛到城门口,准备买了带回府。
刚买好青团,霍轩就见桓翊护卫之一的曲六在城门口驻足远眺,他踱到他身边站定,曲六忙躬身见礼。
“桓朗怀又去何处了?”
曲六不答,干笑着朝城门外一指,“我家公子回来了!”
果然,桓翊一身风尘纵马而来,在曲六和霍轩面前勒停了马。
“你为何在此?”
霍轩晃了晃手里的青团盒子,面露讥诮,“这不无所事事么。”
桓翊知他心里堵闷,可有些事实在无法言说,只好无视他的抱怨,回头朝曲六吩咐道:“将车里两人妥善安置,再来聚丰楼回话。”
“是!”曲六领命,将自己的马缰绳丢给一旁的霍轩,径直走向桓翊身后的马车。
霍轩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马车是跟着桓翊一同回来的,他下意识朝马车望去,车帘晃动间,能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妇人和一个约摸八九岁的男童。
霍轩嘴角的讥讽更深,“私生子?”
桓翊不答,纵身上马,“走吧,聚丰楼吃饭。”
两人到了聚丰楼就被掌柜引到了二楼雅间。
霍轩也不言语,待酒菜上齐就开始自斟自饮。
桓翊看他此番模样,心脏某处似被重重按了下,前世他最亏欠的两个人,一位是宋时祺,还有一位便是霍轩。
他和霍轩自小一起长大,二人的父亲一个镇守西北一个坐镇西南,都是叱咤疆场的大将军。
那年,父亲桓柏镇守的西北有大批敌军进犯,当时身为户部右侍郎的他负责钱粮的调度,没成想正当西北前线战事最吃紧之时,西南蛮又率大部来犯。
那年西南旱灾持久,存粮不够,他只得从江南调度,可筹到的粮草刚到西南地界就被附近土匪劫走,再次筹集上路的粮草还未出发就接到威远大将军霍之雄战死的消息,西南诸军一时群龙无首。
这时威远大将军之子霍轩请命出征,亲自押阵运送粮草,若这批粮草送不到,西南危矣。得知此消息的西南蛮首领与上次劫掠军粮的土匪联手,将霍轩一行围困在了一处叫澜渚岭的地方。
是夜,霍轩带兵突围,经过一番鏖战,士兵们将运粮车成功送到了与大军约定的地点,而霍轩被俘,没多久便被西南蛮折磨致死。
霍轩足智多谋,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却死得这样憋屈。得知消息的他万分自责,怪自己没有多想几步,没有护好头一批军粮。
重活一世,他怎能让他再次涉险?
这两年,通过他的暗中运作,西南多了一支专门剿匪的队伍,而霍之雄去年回京述职时意外伤了腿,如今在家休养。
霍轩本想去西南军中历练,被他三番五次劝下了,他深知其母荣氏在他心中的地位,用荣氏拖住他屡试不爽。
霍之雄是个好将军,但非好丈夫、好父亲,去岁回京到现在已抬进姬妾无数。霍轩母亲荣氏性子太过绵软温和,万事怯懦忍让,面对一府的姬妾只有受气的份儿,霍轩极孝顺,此种情况下必要留下陪伴母亲的,虽心甘情愿,但心有壮志未能酬,难免有些怨气。
桓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地与霍轩手里的酒杯轻碰,随后一饮而尽。
曲六办完事来到聚丰楼雅间时就看到两人沉默对坐,无声喝闷酒的样子,大白天的喝成这样,真是……
“有什么事,说罢。”
正当曲六觉得自家公子没心情听他禀报时,桓翊便来了这么一句,他连忙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宋家二小姐听壁脚一事详细说了。
桓翊听罢并无意外,倒是霍轩重重拍了拍桌子,声音都有些醉了,“赵允诚……赵允诚……嗝……就是那位宋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婿?”
“是。”
“呵……竟能欺人至此?呵呵……去!去把他给阉了……阉干净了!”他伸着食指在空中点着,着重强调了“阉”字。
曲六一脸为难地看向自家公子。
桓翊嘴角扬起一抹讥诮,“把此事透给他父亲赵旬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