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这一等,足足耗了半日,崔砚回来的时候,已是薄暮冥冥。
一听说阿父回来了,一家子才摆上饭食,想着可以趁着一起用饭时商讨一下今日的变故。
好在也跟着回来了,要不然真在伊水边上待到晚上可不太舒坦。
崔家自然也不会连夜赶路,何况瞧着阿父的模样,也不像是办完差事的。
饭桌上,大兄问起这事,崔砚神色疑惑中带着些许古怪,缓缓开口。
“陛下说尚书台一时半会还是离不了我这个老臣,今日侍郎和各功曹忙活不过来,因为缺了主事者,常有疏忽,让我再看顾一二。”
崔砚没有将陛下说这些话时的古怪反应说出来,崔砚只当是陛下兜兜转转又找上他,一时觉得难为情罢了。
然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崔砚当时也问了出来,而陛下的反应看着好似真不知他们崔氏今日动身,懊恼地将齐王骂了一顿。
“这事怪朕,点了五郎那混小子去,崔卿应当也是听过他名声的,做事想来无所顾忌,横行霸道的,我方才已经狠狠责骂过他了,今日的事确实是劳累崔卿了。”
一听元宁帝说起方才父子二人的动静,崔砚立即信了几分。
想来陛下确实是不知崔家今日启程,点了齐王这个横行无忌的过来,事后又将人骂了一顿。
“陛下严重了,臣虽已辞官,但社稷与朝政,臣义不容辞。”
陛下很是满意他的态度,只是言说许是要些时日,甚至还将新的税制改革推行之事也一并交给了他,最后还叮嘱他别忘了两日后的上巳日祓禊,大有君臣同乐的意思。
听崔砚此番话,一家人神色各异,有诧异陛下行事的,也有窥探到一点其他意味的,还有沉默压抑的。
郭暧在廷尉待了那么长时间,审讯犯人不知几何,他最能明白人的细微情绪,他难免往那方面猜。
他知道,如果此番是陛下想要留人,这对于崔氏来说是一桩好事,但这也意味着他很可能不会有机会了。
就算不是燕钰,也总会是别人,毕竟自己就算做得再好,在世人眼中,庶族出身的他,还是没有资格同洛阳那些世家大族的骄子相比,他怕这样的自己不能入义父义母的眼,也不能入她的眼。
念及此事,郭暧悬了半天的心渐渐下沉,归于沉寂。
元宁帝此番的态度,则让崔家再次被置于一个微妙的境地,让满洛阳本以为崔氏已成定局的人家再次将心往上提了提,伸长了脖子来看。
尤其是在崔砚卸任后觉得自己最有希望被提拔成尚书令的尚书左仆射杨志,见曾经的上峰回来,心中顿时七上八下的。
但君命如此,他只能咽下满心不甘,再次屈居崔氏手下。
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黎民黔首,都在猜测陛下此举的用意。
然只有极少数知道,这事都是燕钰的功劳。
纸包不住火,燕钰矫诏将崔家人带回来,还撒泼打滚让元宁帝打掩护的事情也在一家子里传开了。
这是个顶顶稀奇的趣事,第二日,以燕锦为首,兄弟姊妹几个兴冲冲地就往燕钰的飞羽殿去了。
结果却扑了个空。
“我家大王一早出去了,不在皇宫。”
跟在燕钰身边的内官苏盛看见一众贵人过来寻,连忙告知了这一事。
燕锦扑了个空,又带着几个兄弟姊妹遗憾回去了。
不过他们看热闹的心并没有死,几个人又暗戳戳往宫外去了。
他们自不用问人去哪了,结合昨日的事,这小子定然贴过去了。
他们今日一定要瞧瞧!
……
今日的崔宅不出所料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齐王燕钰。
家主崔砚还在尚书台,家中适合接待这位贵客的便只有崔瑛一人。
也是崔瑛如今不当职,有这个空闲拿去耗,但接待的人是齐王,这多少让崔瑛心里头有些膈应。
他秉持着君子之道,但也终究是人,可不是一点仇不记的,那夜破城,这厮嚣张的模样对他来说可是记忆深刻。
但对方是皇子,又带着陛下的赏赐过来,崔瑛可不好甩脸色,只能拿出平素的端方稳重,以礼相待。
本以为将赏赐送到人就该走了,却不想在正厅内和对方扯皮了好半晌,对方提出了要在崔宅逛逛。
“令堂崔公是大晋少有的清流名臣,诗书风雅,品味上乘,听说这宅子的设计也是出自崔公的手,在下今日闲来无事,倒是想顺带一观,不知崔大郎君可有空闲相陪?”
都那么说了,崔瑛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只能憋屈地答应了,如行尸走肉一般带着这个金贵的主在自家宅子里走来走去。
就在第三次走过假山时,崔瑛的耐心要被耗光了,要不是来之前妙言叮嘱过让他沉住气莫要冷脸,他真想甩脸子给燕钰看。
他到底想作甚,难道来崔家就为了看宅子,真是不可理喻。
嘴唇翕动,刚想张口说些话,崔瑛看见不远处走来了人,一身雪青色的裙袍,腰间垂着粉白玉带,发间簪了一对颜色相宜的紫玉钗,饰东珠耳珰,虽简单,但雅致贵气,让人见之忘俗。
正是他的大妹妹阿鸾。
若是平日,崔瑛定是要上去闲叙几句的,但如今身边跟着别有居心的齐王,崔瑛恨不得立即让阿妹躲起来。
昨夜在饭桌上,父母问起齐王那暧昧含糊的一句话,令仪虽没有全盘托出,但也多多少少交代了一些,但只说是燕钰来同她搭话她没理会,那些个动粗的事令仪便藏着掖着了。
要是让阿父和阿母等人知道自己动手打了齐王一个嘴巴子,怕是一家子都要忧心起来,饭也吃不香了。
也正是令仪交代得那一点,崔瑛此刻急得不得了,想将人拉走去别的地方逛,但瞧着燕钰忽地站定,仿佛是已然看见了阿妹。
崔瑛扭头,见燕钰双眸直直地看着阿妹的方向,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同为男子,崔瑛可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了。
正思索着该想个什么法子将人弄走不祸害他的阿妹,就看见不远处阿妹远远望了这边一眼,先看了看他,然后飞快瞥了一眼身边的燕钰,步伐伶俐地转了个弯,往一旁的小道上去了。
背影匆匆,一看便知是在躲避什么。
崔瑛忍不住勾起了唇,心里为阿妹的反应叫好。
“嗳?”
不同于崔瑛的松气欢欣,本来殷殷期盼的燕钰看见就快要到他跟前来的女郎硬生生转进了幽深小径,几步便没了身影,他没忍住发出了诧异且失落的声音,整个人瞬间就蔫了下来。
崔瑛观其步伐,大有想追着过去的架势,这怎么能行?
崔瑛当即将人绊住,强行拉着人到了那一簇嶙峋假山前,邀其品鉴。
“这簇假山群是我阿父当年泼墨后照着丹青建造而成,还曾得到过大王的大父太.祖皇帝的称赞,大王不如也来随崔某品鉴一番?”
燕钰看着消失在绿竹后的女郎,心里急得差点跳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想去追,但崔瑛堵得严实,燕钰一口气堵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差点骂娘。
谁要看这些破石头,大舅哥也真是,他又不会吃人,至于这么绊着他吗?
好歹看着未来大舅哥的面子忍了这破石头一会,燕钰笑得一脸僵道:“我已悉数了解了这破、这簇假山的雅处,崔大郎君还是歇歇,眼看时辰不早了,便不逛了,告辞。”
燕钰在崔宅也是绕了好几圈的人,大致判断出了令仪去了哪里,从那个竹林出去,大概是要出门,也不知他现在出去还能不能追得上。
燕钰心里没底,但总要试试,说不定还能说几句话。
崔瑛自然也没有一直拦着人的道理,想着阿妹应当乘车走远了,笑吟吟将齐王这个居心叵测的麻烦精送走了。
看着燕钰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崔瑛犹不放心,忙去了找了郭暧,向他诉说了今日燕钰的异常。
还没将想说的话说出来,郭暧便明白了意思,脸色沉沉道:“兄长自不用多说,我都知晓,即刻便去看护。”
放下手里快要雕成型的象牙人像,二话不说就策马出了家门。
躲进了犊车内,听着外面车轱辘有规律的转动声,令仪才将忐忑的心放下来。
先前那一幕可吓死她了,就算是现在她心还忐忑着。
今日想起家里的沉香没了,沉香这味香一向是制安神香或者静心一类的香最主要的原料,缺不得。
上回忘记买些沉香带回去,如今又有了机会,令仪用完朝食便动身了。
五味阁是洛阳城最好的香铺子,里面的沉香质量最佳,令仪每每都要亲自过去挑选。
五味阁在南市,路程较远,令仪想着在路上和铺子里多磨蹭一会,回去应当就将人磨走了。
原本令仪先瞧见大兄,想过来打声招呼,然目光一偏便瞧见了大兄身边那人,身体比脑子还快,步子一扭就岔道走了。
她如今可是一点都不想面对这个人,能避开最好。
燕钰脚步匆忙地踏出崔宅,一路纵马追去。
他想着自己也没瞧那石头太久,犊车行得慢吞吞的,人应该没走多久,向过路人打听了一下,便知崔家的犊车往南市去了,他心神振奋,二话不说策马向南市赶去了。
犊车内,令仪有些气闷,令仪刚想掀开帘子透透气,忽听见车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本没放在心上,但接下来的声音让令仪倏地退了回去。
“崔娘子,崔娘子~”
那一声中气很盛,由远及近,夹杂着欢喜。
令仪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了那人是谁,伸出去的手也老实地伸了回来,外头的鹿鸣更是急了,在外面碎碎念着怎么办。
“噤声,别慌。”
在车内听着鹿鸣可怜又好笑的碎碎念,令仪轻声安慰道。
既然昨日在伊水河畔对方没有追究她,那便应当不是最坏的结果,还有商量的余地。
待到马蹄声挨着犊车,令仪知道人到了跟前,不卑不亢地开口道:“不知齐王忽然至此,请恕小女不能给齐王见礼了。”
一句客套的话说完,令仪刚想继续问他所欲为何,就被外面那厮嘴快地打断了,还是一句她不大能接住的话。
“崔娘子竟能听出是我!”
那话语声诧异,但更多是不加掩饰的惊喜,像是得了什么夸奖一般,兀自乐着。
令仪一时被噎住了,根本对不上燕钰莫名跳跃的思绪。
又是一阵马蹄声袭来,姗姗来迟的郭暧挡在了犊车前,面色不善地暗暗将燕钰的马挤开了些。
“草民见过齐王,不知齐王何故追着我阿妹的车驾,我阿妹她性子柔弱,禁不住齐王威势,还请大王宽宥。”
天知道郭暧刚到时瞧见燕钰一脸“贪婪”地看着阿鸾车驾的时候有多气愤,但他仍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能一时失去理智去挑衅皇子,只能冷着脸暗暗赶人。
听到义兄的声音,令仪便知有人应付燕钰了,放松了身子靠在车壁上,默默听着二人对话。
对于燕钰来说,崔家这个义子可不眼生,准确来说是刺眼。
不同于崔瑛这个真大舅哥,崔家这个义子郭暧本就同他的心上人不是亲兄妹,还一贯的不老实,他几乎一见着他便不自觉地反感起来。
完全是潜意识里生出的不喜,燕钰顿时没了对着心上人的灿烂笑容,又恢复成了平素的做派,那种倨傲又张狂,完全不会将不相干的人放在眼中的姿态。
“原来是你啊,我与崔娘子说话,有你什么事,你退开些,别碍眼。”
这是令仪第一次近距离见识燕钰不客气的模样,心里为义兄捏了把汗。
“大王不觉自己行事有些无礼了吗?我阿妹只是个胆小的女郎,禁不住大王在这纠缠,我身为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自然要看护一二,有什么问题?”
见这个寒庶子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打成了纠缠女郎的轻浮浪荡子,又不怕死地在他面前强调了一遍两人亲密的关系,燕钰一下便被击中了痛点,眸子又冷又躁。
他也不是傻子,并非看不出人家正躲着他,甚至可以说避他如蛇蝎猛兽。
燕钰知道这是为什么,昨夜他躺在床上,脑中如走马观花一般将破城那一夜起的种种都想了起来。
崔宅前对她阿父放的狠话,南华寺醉酒之后的冒犯,望月楼下眼睁睁看着她被三妹欺负,甚至还昏头昏脑地说了些混账话。
燕钰知道她应该不知晓望月楼里他的话,但那些话光是自己每每想起,便觉没脸见她,更别提其余桩桩件件得罪人的事。
燕钰不知该如何才能将一切挽回,只能靠着最粗浅的方式,比如追着她的犊车,好说歹说让他搭些话。
但才刚开始便受到阻碍,燕钰的不虞直接挂在了面上,眼看着就要发作。
“义兄,我有些不舒服,还是莫要耽搁时间了。”
“大王赎罪,我义兄只是担心我,不是有意冒犯大王,小女这厢还有事情要办,不知大王可否高抬贵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女郎轻柔和缓的声音传出,如一道柔润的清泉,将两人勃发的怒意都按了下去,紧绷的气氛瞬间破裂。
“你不舒服?那我不说了,你快些去办你的事。”
还没轮到郭暧去关怀,燕钰抢在了他前面,听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当真是一点分寸感都没!
但郭暧得承认,阿鸾这句话十分有用,顶他说一万句。
想着也算是摆脱了,郭暧也不废话,挤开燕钰,伴着犊车就要走。
但那厮像是想起了什么,复而追了上来,对着那块遮住了阿鸾身姿面容的车帘处急切问道:“敢问崔娘子,后日上巳节祓禊你还来吗?”
犊车内沉默了半晌,燕钰终是等来了一个答案。
“这要看家中大人的意思。”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燕钰终是定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