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美玉

阿母自有许多话要同佛祖说,令仪倒是没有,但她倒是有另一桩事。

那便是去寺院后山折几支桃花回来。

眼下南华寺桃花开得正盛,加之这大概率会是令仪最后一次来南华寺,她不想错过,想着折几支回去插瓶,用水将养着看几日也好。

“我陪阿鸾一同去吧。”

郭暧见人要离开,心下忍不住想要跟上去,但被令仪劝了回去。

“不过是折个花枝,很快就回来了,再说阿母还在这,义兄替我看顾一下阿母吧。”

郭暧想着也是,也就一小会,令仪又开了口,便嗯了一应下了。

“记得小心。”

下意识叮嘱了一声,令仪觉得好笑,回头嫣然道:“义兄真有意思,那桃林能有什么危险,难不成怕桃树成精把我吃了?”

女郎的轻笑打趣让关心则乱的郭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抿唇沉默了下来,不理人了。

令仪笑着离去,带着鹿鸣要去桃林。

出大雄宝殿的时候,令仪迎面碰上一位衣着虽简朴但仪态雍容的妇人,她正踏着台阶,也不知是踩着了什么,经过令仪身旁的时候,身子明显一歪,眼看着就要倒。

令仪反应迅速,一把扶住了她,让她免了磕碰的险事。

“夫人当心。”

将人扶住,令仪笑颜温煦,轻声问了句。

妇人身畔慢一步的老媪立即过来扶住了主子的胳膊,一脸担惊受怕地告罪。

“都怪老身失职,竟让夫人差点摔倒。”

这等意外,妇人也不会怪到别人头上,只对着身边的老媪安抚一笑,转头对上令仪。

一眼将令仪看进了眼里,妇人满目便再容不下别的,只有眼前女郎清润如玉的容颜。

当真是个如美玉一般的女郎。

妇人心中想着,眼睛也不舍得移开,直到女郎不急不徐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她才恍然回神,笑答了一句无碍。

心中藏着某些心思,妇人还想同令仪多说几句,好歹将人的来处打探清楚,然没等她开口,就看见女郎扬着清润浅淡的笑向她颔首,越过她离去了。

妇人一时愣怔,也忘了留人,只能看着女郎的背影出神愕然。

“这小女郎,脚程那么快,还没说是哪家女郎便走了,哎……”

妇人自言自语着,那话正好被刚从大雄宝殿中出来的一个妇人听了去,大约是个热心肠的,看着令仪的绰绰倩影,听到这声询问,热心地为其解了惑。

“老姊妹是外地来的吧?竟连崔家大娘子也不识得,这可是我们洛阳城儿郎都争相求娶的女郎,老姊妹是不是也瞧上了?这可不太妙,崔家大娘子,以前是娶不上,现在是娶不得,当真是可惜了。”

后面的话卢皇后自然是不必认真听了,那个崔字一入耳,卢皇后心中五味杂陈,默然不语。

“多谢老姊妹告知了。”

卢皇后空欢喜了一场,眉目沮丧地热心的夫人道了一声谢,但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远去的女郎身影,不自觉也叹了一声。

“当真是可惜了。”

这正是今日便装出行礼佛的皇后卢氏,想着洛阳初定,卢皇后只是想清清静静地来拜个佛祖,不想大张旗鼓地摆皇后架子,让洛阳百姓被搅扰,便十分低调地过来了。

她家那小子是个耐不住性子的,才到天王殿就和李家二郎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方才还有些焦,但知道那是崔家女郎后,卢皇后也没心思着急了。

罢了,她还是老实拜佛祖去吧。

……

主仆两人到了桃林,也是她们去得时间巧了,桃林里人不算多,都是如令仪一般来折枝的女眷。

令仪不喜欢扎在人多的地方,她更喜欢自己寻个清净的地方待着。

念此,她便想着去桃林最南侧那片区域,人少花也丰硕,何况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折完桃枝还可以在里面净手一番。

甚好。

“鹿鸣,随我去南面。”

鹿鸣玩心重,正揪着一朵桃花把玩,本想将这朵花簪在自家女郎头上,但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够不到,遂放弃了。

又听令仪发话,她忙不迭应声,主仆两人往更为僻静的南面去了。

……

桃林南,正对着一处潺潺的清溪,溪边有一棵水缸粗的老柳,一看便知有几十年的岁月了。

在柳荫下,席地坐着两个年轻的郎君,一个稍微注重礼数,还算端庄地跪坐着,另一个便不那么端方了,甚至称得上是一句放浪形骸了。

那是一个十八九的少年郎君,身量颀长英挺,宽肩窄腰十分伟岸勇武,生得倒是俊俏,眉眼深邃秾丽,浓眉大眼,但不知是不是心绪不佳的缘故,他此刻神情冷峻,带着几分不耐烦,嫌弃地看着手里的酒水,觉得浑身都没劲。

在旁人看来,这小郎君俊虽俊,但瞧着却不是很好亲近,甚至有些傲慢,流转的目光仿佛对世上的一切都轻视的倨傲之气。

就算是他按着阿母的意思换上了一身女郎一惯会喜欢的儒雅、俊秀的广袖衣裳,也压不住浑身的冷冽和肃杀之气。

这是久居沙场才会携带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他正用着类似于大儒最为批判的箕踞而坐法,臀部直接触地,一腿前伸着,一腿屈起,两腿微微岔开,脊背倚在树干上,拿着一壶酒,姿态悠闲地饮着。

此刻,他被日头照射在溪水上粼粼的碎光刺到了,眼眸微微眯起,眺望着眼前的明媚春景。

“才到洛阳多久,你就被洛阳的风吹软了骨头,先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这酒是个烈的,如今饮了这么半天,也没半分意思,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便是此刻燕钰对李茂带来的酒的评价。

面对燕钰的埋怨,李茂并不在意,只是玩味地看着他,神秘兮兮道:“待会你便知道了,这酒后劲大着呢,我敢说,就五郎你的酒量,也得栽个跟头。”

燕钰才不信李茂的屁话,只觉得他在夸大其词,入口一丝辛辣也无,后劲又能大到哪里?

像是示威一般,燕钰当着李茂的面又狠狠灌了几大口酒,转眼间又是一壶下肚了。

“那我可得等着李二兄口中的后劲了。”

燕钰嗤笑着,神色漫不经心,一看就是没信,这让李茂拉满了期待值。

这可是他无意间寻到的酒,酒家姓杜,藏在一个深巷子里,自己也是误打误撞碰见的,听邻里说这酒厉害,便买了回来自己先试了。

起初和五郎的反应一样,觉得自己被骗了,哪是说得那般厉害。

然一壶酒尽,他刚一站起来,便静止摔了个脸朝地,脑子晕乎乎地,怕都没能爬起来,还是身怀六甲的妻子听到了动静,一边笑一边遣奴仆将他扶起来。

那一夜,据妻子说,他睡得如死猪一般,一夜都没带动一下的。

他只饮了一壶便如此了,五郎眼看着三壶便下肚了,虽说他五郎酒量好他许多,但李茂对这酒有信心。

然还没等到他亲眼看到燕钰变成醉鬼,李茂突然觉得腹痛,且那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再耽搁不得,忙跟燕钰留了句话便寻茅房去了。

莫不是早上吃得饭菜有什么不干净的,回去定要好好理理厨房才是。

李茂走后,柳树下便只剩下自饮自酌的燕钰,他抹了一把嘴角溢出来的酒水,刚想起身去捡个石子去溪边打水漂,忽地听到了一阵轻灵又婉转的嗓音,也不知是在唤着什么。

就在他身后,且离得应该不算远。

燕钰来之前是看过周围景致的,身后是一片桃林。

不知怎的,燕钰只觉那道声音异常婉转美妙,像是生了钩子,在他醺然的心间轻轻勾弄,诱得他禁不住回头看去。

原本清净的桃林,满目粉白中,忽地落入了一个青色的窈窕身影。

鬓发如云,腰肢纤细,露出的侧脸温润美丽,只一眼,便让燕钰心田产生了巨大的波动,猝不及防加快了呼吸的节奏,心如浪潮翻涌,不能自已。

燕钰是武人,擅弓马,射术极好,眼力更是不用说。

尽管还隔着些许距离,换做常人怕是看不清那女郎面容,但燕钰看得却是轻轻松松。

他本就不是什么规矩守礼的儿郎,加之,他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被手里瞧不上的酒水侵蚀了理智,看着那头青色衣裙的女郎抱着一束桃花枝就要离开,燕钰心脏一缩,不管不顾地扯开了嗓子喊出了。

“抱着桃花的女郎,你且过来一趟!”

燕钰本就不是细声细气的小嗓,加上情绪激动,那一嗓子直接把周遭二里地的飞鸟都惊了起来。

自然,耳朵好好的令仪也是听到了。

主仆二人面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动作一致地看向声音传来处。

那是溪边的柳树下,一个年轻郎君正没甚规矩地坐着,一张脸直直朝着她这边看过来,双目火热。

很神奇,令仪其实甚至都看不清对方的五官长相,但偏偏就能感受到那双眼眸中的热意。

她诧异地看着鹿鸣问道:“是在唤我们?”

鹿鸣将四周扫了一眼,发现这一片基本就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又看了看女郎怀中的桃花枝,给了个确切的回应。

“大约是的。”

令仪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眉头一拧,悄悄瞥了一眼远处陌生又无礼的郎君,令仪心下觉得是个麻烦,也不敢再多看一眼,只匆匆低声对鹿鸣道:“别管这浪荡人,咱们快回去。”

虽说大晋男女风气不算严苛,郎君女郎们可以谈笑风生,坦然相交,但这种上来便高声呼喝的,令仪认为不大妥当。

也不知对方想做什么,也不想理会,她选了个简单粗暴的法子,直接走人。

燕钰处在一个更激昂兴奋的节点,因为随着自己那一声呼喊,女郎转过头瞧了他一眼,他也正因此看清了对方的脸。

他仿佛立身在一春日的潭水前,透过清透的碧波看见静静浸在谭底的一块无暇温润的美玉,然后春雨急剧落下,原本沉静的水面荡起接二连三的涟漪,连绵不断,让人欲罢不能。

正满心期待着能离美玉近些,却见下一刻,女郎像是空耳一般,转身径直离去了。

那急匆匆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得燕钰心神欲碎。

什么也不顾了,燕钰将手里的酒壶一扔,猛然站了起来。

但这时候,被他瞧不上的酒让燕钰见识了它的厉害,站起那一瞬,燕钰大脑一片眩晕,使得他下意识扶住了一旁的树干。

意识到这便是李茂口中的后劲,燕钰脸色沉得吓人,低声骂了一句粗话。

然眼见着人越走越远,燕钰没时间在这计较酒的错,咬着牙就朝着那道青色身影追了过去。

一路摇摇晃晃地,甚是不体面,但他却半点顾不上了。

而令仪这边,本以为自己不理会,那儿郎便知趣不会再来纠缠,然刚走了几步,就听见鹿鸣的惊呼声。

“女郎,那人追你来了!”

“还是个醉鬼!”

令仪心头一颤,冷不丁回头看去,果然看见一道高大挺拔却摇摇晃晃、不甚体面追过来的身影。

令仪出身崔氏,门第高贵,从小到大在洛阳城便无人敢冒犯,就算是那些儿郎再喜欢她,最多也只是敢吊在崔家犊车后面,抓着机会同她说两句话,哪有如今这般轻狂的?

更何况这一看便知是醉了酒,神思糊涂的,轻轻松松便可犯下平日不敢犯的错事,令仪焉能不怕?

“快走,别回头。”

也不废话,令仪沉声交代了一句,脚下步伐加快。

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那人醉了酒,走路歪歪斜斜地可笑,但还是轻易追上了令仪主仆二人。

瞧见那突然横在她面前的高大身影,令仪身上也没了太阳,一抬眼便撞入了一双又呆又痴的眼眸。

呆大抵是因为醉了酒的缘故,痴则也不必多说,因为这种目光她不止一次在那些爱慕她的儿郎眼中瞧见过。

她第一次遇见行事这般轻浮浪荡的,不觉蹙起了眉头,有些愠怒。

“这位郎君太过无礼,还请速速退开,我要归家去。”

令仪觉得,她语气多少是带着些不客气的,但对方竟回了句荒诞的,让令仪有些措手不及。

“你的声音同你的人一样美,我、我甚是喜欢。”

总算能近距离瞧玉,燕钰恨不得将眼睛长在她身上,再一听见那妙莺般婉转的声音,他觉得本来就被酒水醉软一半的骨头彻底软了,心下不知如何是好。

“何处来的狂徒,竟然敢冒犯我家女郎,可知我家女郎是谁!”

鹿鸣见这人竟敢一而再再而三调戏冒犯她家女郎,也忘记了一个照面心里对这儿郎的赞叹,当即挡在了她家女郎身前,冷脸斥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