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宫的气氛不同,自打家主崔砚回来后,崔家的气氛便完全平静了下来,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祥和宁静。
阿父说陛下批准了他的致仕请辞,他准备将朝政的事收收尾便带着全家一起回清河郡。
北迁归家的日期定在了二月底,准备乘船回去,只需半月的水路,便可抵达清河老家。
阿父笑呵呵地说,还能在清河度过季春,到时候携全家一起出去踏青游玩。
全家都被阿父这副豁达悠闲的好心态给传染了,除了本就心系社稷,想要在朝堂做出一番事业的大兄偶尔会有些沮丧,其他人都心境和缓。
这时候,阿父总会劝慰大兄,言身处多高,便做多大的事,无法在都城造福天下,回去造福郡县乡里也是一种功德。
大兄听完很是受教,再没有一句怨言了。
至于义兄,好似比令仪还浑然不在意,也不在意他所依附的崔氏失了权柄,他也因着崔氏失了廷尉的差事,他就跟那个没事人一样,甚至笑容好似比往日更多了些。
虽然平素义兄在她跟前也常挂着温和柔软的笑,但阿父被批准致仕后他好像跟明显了。
令仪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欢畅些什么。
阿母可惜过后,也欣然接受了,支持阿父做出的决定。
崔家安定后,阿母想起了她那副大凶的卦象,非说是南华寺的佛祖帮崔氏挡了一煞,兴致勃勃地要给佛祖还愿,拉着令仪再度去了积云山。
义兄十分主动地陪同着,倒是比大兄这个亲兄长还要积极。
荀夫人乐呵呵地看着殷勤策马在旁的义子,怎么看怎么满意。
阿鸾不仅迟钝,还当局者迷,但作为局外人的荀夫人看得倒是清清楚楚,觉得今晚有必要将这事与自家郎婿透个气。
……
而此时,皇宫西侧门,一驾看着不起眼的犊车慢吞吞行了出来,犊车后跟着一行身着普通随扈衣裳的护卫,正缓缓驶出皇宫区域。
透过那一簇偶尔被撩起的车帘,可以窥见犊车里是个雍容美丽的妇人。
她像是第一次见这洛阳城一般,满眼新奇地看着外头的景致,觉得处处新鲜。
那含笑着的温柔面庞,一看便知心情很好。
但策马行在犊车旁的年轻儿郎便不一定了。
燕钰意兴阑珊地骑在马上,觉得自己就像个早起被鸟儿抓走的虫子。
“每回阿母要干些无聊的事总要捎上儿子,让儿子无趣一整日,怎的就不找别的兄长们?”
燕钰今日很是心累,阿母也不知是何时生了要去礼佛的心思,一大早就将他拉来作陪。
燕钰太熟悉阿母这等行径了,因为以前在凉州每次有这样的事便会拉着他一起。
可他一点也不想干这等无趣的事,那神佛有什么好拜的,要是神佛真的灵验,怕是他那位前两日被他从襄阳逮回来的大伯早就借神佛的力将他们凉州骑拒之门外了。
然现实还不是截然相反,洛阳城,乃至整个大晋,此刻已是他阿父囊中之物,由此看来这神佛是不可信的。
也不知为何还有那样多的信徒每日去寺庙拜来拜去,连阿母也是这般。
心中腹诽着,嘴里也忍不住嘟嘟囔囔的,哪有半分随父征战的悍勇风采,倒像个跟母亲撒娇埋怨的小儿郎。
卢皇后深知幼子的脾性,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随着车轱辘转动,卢皇后不急不徐道:“阿母统共就生了你和你大兄两个儿子,你大兄如今正跟在你阿父身后忙得晕头转向,我怎好去抢人?你旁的兄长总归是跟他们阿母亲近,伴着我也算怎么回事,你总归是个闲人,又什么不愿意的。”
“阿母还想着,专门带了你去,到佛祖面前给你这猢狲一样的小子求个好姻缘,听宫人们说南华寺求姻缘很是灵验,定叫我儿得个尽善尽美的新妇。”
大概是想到了未来小儿子姻缘美满的画面,卢皇后笑得灿烂无比。
燕钰更觉不靠谱了,连着哼哼了几声,泼冷水道:“阿母就不该信这些,还记得三年前在凉州时,你拿着我和那崔氏女的八字让一个游方道士算,非说我和崔氏是什么金玉良缘,这下好了,婚都退了,人家也要北迁回清河了,阿母还觉得是金玉良缘吗?”
面对燕钰有理有据的问话,卢皇后反驳不出来,便拿出了些无赖的本事。
“那是那老道学艺不精,诓骗人,如今我们拜的是南华寺的佛祖,又不是一家,说不定人家神通广大,当即给你阿母赐了个小新妇呢!”
燕钰失笑,自不能同阿母继续掰扯,只连连叹了几声气,默认乖顺了下来。
明媚的春光洒在少年郎君的面上,勾画出其面上如山峦起伏一般的轮廓,那双承接了春光的眼眸,更是明亮有神,炯炯有神。
卢皇后看着小儿子这副英美伟岸的姿容,心中更是觉得新妇在望。
南华寺香客众多,且多为女眷,说不定五郎今日还真能碰个心仪的女郎回来。
这样想着,卢皇后心中期盼,阖上了车帘。
而犊车外的燕钰则是对母亲的想法全然不知,随着读犊车路过一处宅子,燕钰想起这是李家的宅子,李茂那小子应当在家无事,便遣人去叫,顺便让其带两壶好酒,趁着阿母拜佛时他能忙里偷闲在南华寺这个被誉为洛阳一大美景的地方小酌两盏。
想想也有几分安逸。
……
春日本就是个适合踏青游玩的时节,随着洛阳城乃至天下逐渐安定,出门游玩赏景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积云山上,南华寺山门口,车马络绎不绝。
其中不乏来散心拜佛的世家女眷,看见崔家的车架,大多都是一副欲攀谈又歇了心思的模样。
崔砚为人和善儒雅,进退有度,高风亮节,在洛阳城世家门阀中人缘不错,几乎不与人交恶。
但如今崔氏被圣上冷落,即将举家北迁,想来是深受君王不喜,他们也不好像往昔那般殷切上前攀谈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审时度势,比如正巧碰上的王家女眷。
令仪远远便看见王家三娘子花枝招展地随着其母亲谢氏下了犊车走过来。
洛阳城内的世家望族,在结亲方面,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一个规矩,那便是在与自己同样地位的世家门阀内娶妇选婿,绝不与庶族通婚。
王家如今的主母便是谢家女,就像是令仪的阿嫂,也是谢家女儿,两人也是姑侄。
王家家主为九卿之一的太常,与令仪的阿父一直关系尚可,两家加上阿嫂是谢氏女,同王家主母那一层关系,两家平日里也常有来往。
阿父常说王家家主王翼是个清正君子,为人正直忠义,其家眷也秉持着家主的意志,不曾对被圣上冷落的崔氏两幅面孔,见到平日聊得来的荀夫人,笑盈盈地带着她家三娘就过来了。
长辈凑在一处,便是先夸一夸各自的孩子,然后你来我往地在一处闲谈。
长辈在前头交谈,令仪便和王家三娘走在后头,义兄郭暧垫后,与两个女郎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与令仪的素雅灵秀不同,王家三娘子王窈追求花哨艳丽,每每出门,衣着必锦绣绮罗,色彩缤纷,发髻上也热闹的紧,华丽又精致,一身的奢靡贵气,就算是站在千军万马中,也能被人一眼瞧见。
不仅是那身打扮张扬显眼,也因为王三娘子容貌甚佳,长相明艳多姿,再经过一番妆点,更是耀目璀璨。
令仪想起阿母提起王窈时含笑的话语:王家三娘子,是个顶顶扎眼的存在。
令仪刚出神完,想找些话同王窈活跃一下气氛,还没张嘴就让对方抢了先去。
“听闻你家要回清河了,可确定日子?”
王家三娘子是个十分有精神头的女郎,性情也不似令仪内敛沉静,甚至可有说是洛阳城有名的泼辣张扬,跟令仪完全是两种性情。
可能也正是性情的天差地别,两人好似从未在一个圈子里,尤其是洛阳城上下又总喜欢拿她们二人做比,两人只要一同时出现,气氛便会不受控制地变怪,令仪每每察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想要飞快逃走。
王窈大抵也是如此吧。
王窈有没有因为旁人那点品头论足暗暗跟她较劲令仪是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没将这些闲的长草的话语放在心上。
见王窈问起归家的事,令仪也有了话题,笑吟吟道:“阿父说是这个月月底,先将家中的书简晒一晒,以免水上泛潮损坏。”
“这般快?”
王窈神色一怔,蓦地说了句。
令仪拂了拂腰间玉珏,眉眼弯弯道:“也不算快了,左右几日就处理完一些杂事了,不回去在洛阳待着作何?”
这本是个在外人看来很是心酸悲怆的事,但就这么语气轻快地被身侧的女郎柔柔地说出来,王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同时,王窈被对方那抹柔软温润的笑夺走了注意力,心下只觉得洛阳上下拿崔令仪同她作比较倒算是有眼光,这样端美灵秀的好颜色,连她都能看呆了去,何况那群蠢物?
眼看着崔令仪就要远离都城,回到清河郡,再无“洛阳双姝”,再无女郎可越过她的风头,但王窈的心境却有些复杂。
其实有人作伴也挺好的,她一个人被架起来倒有些高处不胜寒了。
但眼下情形已定,王窈想再多也是无用。
她忍不住叙起了往事,倒有几分推心置腹之意。
“原本以为,储妃之位必定会从你我二人之中出,却不想如今都没了机会,当真是世事难料。”
当今圣上在凉州时便立了世子,便是长子燕铭,才德出众,霁月光风,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早在大封功臣良将时便被册封为太子,而太子燕铭也早有婚配,储妃正是西北大族李氏长女李青岚。
洛阳那些想让女儿当皇后的世家落了空,王窈也落了空。
令仪虽然跟她不算熟稔,但隐约知道王窈似乎想当储妃。
怕王窈误会她一直在跟她抢东西,令仪忙不迭解释道:“我并没有想当储妃,王三娘子误会了。”
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要嫁给太子,不,现在不是了,是燕庶人。
王窈听见令仪这些许有些慌张的话,一时觉得有些有趣,来了些兴致,饶有兴趣道:“崔娘子想没想先不提,但当初燕庶人倒很是倾心崔娘子,崔娘子应当也知道几分吧?”
听到王窈提起这等破事,令仪有些窘迫,叹气嘟囔了一声:“我也不想,也拒了回去,可燕庶人是个榆木脑袋,不听。”
令仪小声的辩解话语带着几分郁闷,王窈瞧着她,不由得想起一朵被日头晒蔫了的玉兰花。
也不打趣人了,王窈望着积云山上的盈盈春色,意气风发道:“不过没关系,当不了储妃,我便去当王妃,我身为王氏女,又这般出色,定然要配个好郎婿,不能辱没了我家门楣才是。”
王窈说这话时,神色骄傲的紧,还夹杂着一丝小小的得瑟,让令仪看得想笑。
“自然,以王三娘子的上上品貌,定然是要配个顶好的郎婿才行。”
令仪笑盈盈地附和着,也确实觉得王三娘子有很大的纪几率做王妃。
虽然有些事早跟她没关系了,但基本的一些东西令仪还是知道的,譬如今上有五子三女,除了长子和次子娶了妻,其余三个还未成家,如今入主了洛阳,这新妇,自然是要在洛阳选了。
而出身王氏、品貌上乘的王三娘子,定然会进入圣上与皇后的视野,在王妃的选择之列。
就是不知会成为哪位王妃了。
思绪越跑越远,也不由跑歪了,想着若是不凑巧同她那前未婚夫凑一对,眼瞅着两人的脾性,怕是有够热闹的。
“崔娘子倒是个嘴甜的女郎,若、若是没有那等意外,说不定我与崔娘子便能做个妯娌,想着也很是不错呢。”
王窈看着她,忽地聊起了些乱七八糟的,令仪失笑摇头道:“王三娘子就别开玩笑了,令仪如今可没有机会同王三娘子做妯娌了,王三娘子还是自己做王妃吧。”
头一次跟王窈说这么些话,令仪觉得这位整天骄傲神气的贵女很是有意思,不觉笑逐颜开。
王窈听着这番话,看着这副笑颜,实在难以判断对方是难过还是不难过,但想着还是安慰一下好。
“崔娘子别泄气,你们家就是老天不开眼,运气不好,齐王没能娶到你这样好的女郎是他的损失,日后崔娘子定会觅得比他更好的郎婿!”
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完,王窈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说错话了,回了清河郡,远离了洛阳这个都城,哪还有什么世家儿郎供人挑选为婿?
王窈顿时觉得自己可能无意间戳到了崔家娘子的难受处,忙不迭补救道:“对不住,我没别的意思……”
看着慌里慌张解释的王窈,令仪只觉她想多了。
“无碍,对我而言,人品贵重,真心待我,便是好郎婿,我不在意那些的。”
是的,令仪并不执着于跟世家儿郎做夫妻,于她而言,能如阿父那般,人品贵重,且十年如一日的待妻子坚贞不渝才是最好,其他的倒也不是那般重要的了。
王窈对婚姻的看法同崔家娘子完全不同,因而倒不是十分能理解,反倒是身后一直吊着的郭暧,将令仪那些话听进耳朵里,情绪都激动了几分。
仗着没人能瞧见,他不时便将目光粘在前方那道粉青色的倩影上,独自开心着。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大雄宝殿,而谢夫人则带着女儿直奔禅房找禅师问经求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