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心里已经柔软得没了样子,表面上依旧端持出一副威严的架子,伏珊厉声斥道:“给我跪好了!”
白阙立刻端正了身体,垂头跪在神像前。
伏珊定了定神:“本尊给你解释的机会,说,为什么忤逆我、非要救那孩子不可?”
白阙沉默片刻,转而仰起头,看向嵌在石壁里那尊高足百尺的巨大神像,幽幽地呼出一口长气:“你可知何为妖奴?”
伏珊回答:“不知。”
白阙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那孩子是九尾灵狐之体,这在青丘虽不稀奇,但是九尾灵狐向来只在权贵的宗族里出现,但也很是难得,寻常不过是单尾,三尾,六尾都极其少见,平民家里若能出个九尾堪比神星降世。怀璧其罪,九尾狐的血是至精至纯的修炼宝物,千金难求,那些黑心肝贩子为了要这九尾狐的血拿去贩卖,会想尽办法坑蒙拐骗。权贵家的九尾狐他们不敢招惹,便对平民家的孩子下手。他们将那些孩子掳走,囚禁起来,然后日日放血,日日凌虐,等人真的撑不住被折磨死了,他们便将九条尾巴全砍下来,又是一桩极好的生意。”
伏珊震惊不已,在青丘如此安宁祥和的地方,竟也有如此罪恶的勾当存在。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察觉到白阙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在何时攥握成拳。
一切动作都来自于潜意识,白阙对自己此刻的状态变化毫无察觉。他静静地看着地面,满身的鲜血全失了温度,只有脸是红的,红得火辣辣,仿佛跌进了某个幻境,所有的仇恨与痛苦在这里历久弥新,震动肺腑,蔓延进四肢百骸。
伏珊看着他的样子,再结合他救那孩子时反常的执着,不禁心里一沉:“白阙,你是不是也曾有过类似的遭遇?”
白阙将脑袋深埋在胸口,声音隐隐的在发颤:“是。”
伏珊的心忽然被刺痛。
白阙哑着嗓子继续辩白道:“我知道我今日此举很不识大体,不该插手此事。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没办法见死不救,他就像是曾经的我,我救他,是想救当年的自己。”
伏珊的心渐渐跳得失了节奏,一阵一阵绞拧着疼。她抬手搭上白阙的肩膀,想给他一点抚慰,哪知指尖刚触碰到他的身体,他却是颤抖了一下。
这一抖抖掉了伏珊的理智,伏珊索性跪坐在他身边抱住了他。
白阙顺势将脸颊贴在伏珊的耳侧,他的声音轻得只剩下气息,徐徐的喷在伏珊的后颈:“对不起,我一定让你很失望吧。”
伏珊用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就算你有你的道理,也该选择合适的方式,怎能仗着修为高深而去生抢?”
这话没错,白阙很诚恳地认了错:“我错了,我当时确实太冲动,害你舍了那么贵重的一块昆仑玉。”
他想起自己当时嘲笑伏珊用鲛人泪做的那桩买卖太亏,谁知转眼便害她做了桩更亏的买卖。他在心里一面自责,一面又念起伏珊的好——明明已经被自己气到不行,却还是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
伏珊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身子对上白阙的双眼。白阙眼眸低垂,眼角处泛着泪光。她下意识地柔和的语气:“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另外还有件事,白缜后来向我提起他所寻得并非故人之子,而是自己早年间丢的一位公子,与你相貌相似,可是他家公子肩头有处胎记,你却没有。我有些糊涂,你究竟与他家公子有没有关系?”
这些往事白阙从未告知过旁人,哪怕是与伏珊相伴千年,也因为未曾与青丘有过交集,从未对她提起过。原以为此事早已隐于尘烟,藏于心底,不曾想却在今日被翻腾出来。
父亲白缜是他心头不愿触碰的一道伤,不想提,可又不想骗伏珊。那便说了吧,说了也无妨,她是自己最亲密的人,实在没有必要在她面前遮掩。
白阙一抿唇:“是我。”
伏珊眼里泛出惊异的光:“真是你?那胎记呢?”
“被削掉了。”他的声音很冷,很轻。
伏珊心头一惊。
白阙咽了口唾沫:“青丘虽鲜有外敌,可偶有内乱。我小时候有一阵子青丘很乱,几大家族争权夺利,处处闹兵变,自在天当时是众矢之的,我和我母亲躲去一处山坳,想在那里隐居避祸,可是没多久还是被敌人发现。敌人当时用我和母亲做筹码,逼我父亲退位,我父亲不肯,对我母子视而不见。我至今仍记得他站在城楼上麻木不仁的表情,太狠了,真的。后来,我母亲用她的命给我拼出一条生路,让我偷偷逃了出去,第二天我出了城,看见我母亲的尸体正挂在敌军的城墙上,血淋淋的,就那么在太阳底下挂着。”
一股强烈的剧痛震动了伏珊的肺腑,她心头绞痛不止,自责得有些不知所措。若早知是这样一个鲜血淋漓的故事,何苦揭人伤疤。
她略显慌乱地低下头,沉吟片刻后,复又抬头看向他:“此事你从前可曾提起过?”
白阙皱着眉头,目光里含着悲苦:“没有。”
伏珊的眼眶微微泛了红:“罢了,别说了。”
白阙看着她,没想到自己的故事会令她感触这样深,心酸之余不禁感到一丝欣慰。他牵起她的手,用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让我说完吧,反正也就说这一次。”
他不疾不徐地将故事送进伏珊的耳朵里:“后来我就无处可去了,只能隐姓埋名开始流浪,没多久就遇上一伙人。他们把我掳走,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日日放我的血,整整三十年,我就这样沦为了妖奴。至于那个胎记,他们看见之后,怕日后家人通过这个认出我,来找他们麻烦,就用刀削掉了。”
“后来呢?”
“后来我逃出来了,我故意打翻了烛火,把他们整座楼都烧没了。”
“受伤了吗?”
“有的,但我是九尾狐,自愈能力很好,就算身子烧的和炭一样,只要躲起来养几年,是可以恢复的。”
伏珊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敢想象全身被烧成碳是个什么滋味。白阙那么怕疼,他当初会不会忍不住喊痛,可是又有谁能回应他呢?那几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鼻子蓦地一酸,一滴清凉的眼泪落在后背上,伏珊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白阙也吓了一跳,记忆中的伏珊强悍而高大,哪怕是有再大的悲伤也是用沉默抵御,将所有的情绪藏匿于心,用时间去慢慢消解。他从未见过伏珊流过泪,印象中只有一次,而那一次用的还不是伏珊的身份。
他匆忙用袖口替她擦眼泪:“别哭啊,都已经过去了,我没事了。”他擦得手忙脚乱。
伏珊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背过身,不让白阙看见自己这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儿。
白阙望着她的背影,片刻,悲伤的面孔上浮出一抹微笑:“还好有你,后来我流浪到楹山,你就把我捡回来了。”他笑容逐渐加深,末了几乎到了灿烂的程度,混合着泪水,温柔又凄迷:“阿珊,你让我觉得,此前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如果让我做一次选择,是太太平平的做青丘公子,还是在颠沛流离过后和你在一起,我还是想选择你。”
话音落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合时宜,有点借机卖乖讨好的意味,可是情到深处不由己,他这番话仿佛在舌尖搁置多年,一直在等今天。
伏珊胸口好不容易快要平息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她起身想要逃离,却被白阙从身后紧紧的抱住。
“你要去哪儿?”白阙急急问。
伏珊静默片刻,听到了自己喑哑却坚定的声音:“我去把记忆找回来。”
“找回来?”
她将白缜的推断告知白阙,末了微微侧过脸瞥向他:“不管现实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我都想试一试。”
短暂的静默过后,伏珊感觉肩膀一沉,是白阙将下巴搭了上来:“不要,既然是保护,就不要再动它。忘记我也没有关系,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至少在那一刻你是想着我的,这便足够了。”
可是与亲身经历相比,转述得知的总是来得浮于表面,失了当中的情真意切。
伏珊静静闭上眼,感受白阙的呼吸在鬓边流涌。温热而轻柔,好似春天里和煦的风。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舒展开来,脑子里的千万思绪全没了,空荡荡的胸膛在此刻被他的爱意填满。
爱是支撑,是向往,足以对抗死亡与绝望。
她忽然就明白了,清醒了。睁开眼看向不远处的东皇太一神像。神仙庄严肃穆,可她莫名地感觉师父好像在对她微笑。
天地间豁然开朗,伏珊转身面对了白阙,四目相对时,她冲着白阙勾动唇角,笑容美的几乎带了一丝迷惑性:“我不需要什么别的保护,除了你,你愿意成为保护我的唯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