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丘(二)

伏珊眉梢微扬。

白缜笑着解释道:“数万年前,先父曾有幸在东皇太一座下听讲修道,虽未入门,却与东皇已有师徒之谊,您是东皇的弟子,我论理该唤您一声姑姑。”

伏珊未语先笑:“原来如此,狐帝客套的很。”她转身看向白阙,介绍道:“这位是我夫君,上神白阙。”

白阙?白缜的眉心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转头看向白阙。

白阙神情自若地抬手施礼:“幸会之至,狐帝有礼。”

白缜也对着他一抬手:“幸会,白阙上神。来,二位请坐。”

三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伏珊端出帝君交给自己的丹璧放在桌上,直截了当地说道:“听说狐族圣物夔灵石有再造神魄的功效,我今日前来便是想借夔灵石一用。自从我回归神位,自感神魄不全,听闻夔灵石有奇效,遂寄希望于夔灵石。这丹璧是天帝交给我的,希望有了此物,能换您首肯。”

白缜拿起丹璧,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借夔灵石一用倒是无妨,只是此物实在贵重,怕是无法让您带离青丘。”

“那倒是无妨,我只需一用,无谓在哪里用。”

“那好,我让侍者将侧殿腾出来,我亲自替您施法塑魄。”

伏珊唇边浮出一抹微笑:“甚好甚好,多谢狐帝。”

白缜笑着一点头,目光幽幽的转到白阙身上,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白阙,仿佛想从他身上探究出什么。

白阙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倒也不逃避,看着白缜坦然地问道:“狐帝可是对我有什么疑问?”

白缜连忙开口解释:“不不,只是瞧上神气度相貌,与我一故人之子十分相似,不知上神与青丘是否有所渊源?”

白阙听闻这话表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倒是伏珊心念一动,也有了与白缜相同的疑问。

的确,白阙姓白,元神也是九尾狐,与青丘看上去关联极大。或许自己从前是知道白阙身世的,只是如今忘了,可是他若真有什么渊源,早在二人踏入青丘之前便该告诉自己。

她目光定定地凝视着白阙。

白阙看着白缜,斩钉截铁的说道:“没有。”

白缜又问:“可上神的元神同属我族。”

白缜修为高深,感知力极强,且兽族的元神比较霸道,不似花草那般容易隐藏,白阙被辨认出元神也是情理之中。

可白阙垂眸浅笑:“那又如何,狐族修炼成仙的成百上千,且白姓又是大姓,不止青丘有,涂山有,有苏有,纯狐也有。且我自小父母双亡,实在不可能与您那位故人有任何关联。”

白缜看向白阙的目光变得复杂,心里还有话想问,但又怕真的是自己多想,到头来冒犯了面前的两尊大神。也罢,他暗暗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开口道:“的确是我想得太多,我这就命人去取夔灵石,姑姑请随我这边来。”

伏珊跟着白缜走进侧殿,白阙则守在外面等候。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伏珊与白缜二人,二人隔着一条长长的桌案相对而坐。桌案上摆着个盒子,白缜一边将夔灵石从盒子里请出来,一边察言观色的试探道:“我久不出青丘,此前从未听闻姑姑身边已有仙侣在侧,姑姑威名赫赫,受三界敬仰,所倾心之人想必也是不同凡响。”

伏珊听出了他话中深意。表面上说的是自己,实际上暗指的是白阙。他果然还是不肯死心。

伏珊端坐在一扇螺钿屏风前,垂眸看向桌案上那块剔透如冰的夔灵石:“我明白狐帝的意思,狐帝允我所请,按道理我该对您知无不言,只是不瞒狐帝,我自回归之后,不仅神魄不全,与白阙有关的记忆也尽数丢失,连我自己也未想明白是何缘故,实在是不能给您太多线索。”

白缜的眉眼间透出几分黯然,他沉吟片刻,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姑姑既然以诚相待,我也不再对您隐瞒。实话同您讲,我所寻得并非是故人之子,而是我的唯一的亲子。当年青丘爆发战乱,我与夫人小儿分散,想救他们却力有不逮。战乱平息后,我以为他们母子俱亡,痛悔不已,多年来孤身一人。直到方才看见了上神白阙,觉得肖像的紧,才忍不住将心里的怀疑问了出来。”

伏珊抬眼看向白缜:“竟是如此。”

“是。”白缜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有话想说。

“狐帝若有话,直说无妨。”

白缜踌躇片刻:“此事说来有些不成体统,但也不得不说。敢问姑姑,白阙上神的左肩处是否有一块浅红色的胎记?图案状似狐狸的爪印。”

伏珊很认真地想了想:“没有。”

白缜面露失望:“当真?”

伏珊一点头:“他身上没有任何印记,这点我可以确定。”

两道热气顺着白缜的鼻腔喷出来,他侧过头,很是伤怀地默了片刻,复尔又朝着伏珊微一躬身:“此事是我今生唯一牵挂,将来若是姑姑有任何线索,烦请务必替我留意。”

伏珊郑重的说道:“放心,我若有消息,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与你。”

白缜点了点头:“请姑姑闭眼,我这便替您施法塑魄。”

“有劳了。”她双目轻阖,片刻后感受到一股源源不断的清灵之气直冲丹田,无数灵光在身周流涌,仿佛跌进了一池温暖的湖水,湖水温热,她浸在其中上下起伏。

她在起伏的同时试着调动灵力,灵力游走顺畅,她继续凝神驭气,并且不断加快灵力运行。终于,在夔灵石塑魄完成的刹那,她通身爆发出一道红光,一股冲天的浓香散逸开来,是元神红莲的味道。

双眼倏地睁开,她平静的目光中透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与力量。

上古神尊伏珊终于真真正正的回归了神位。

只可惜记忆没有跟着回来。伏珊有些失落,颇显惭愧地冲着白缜微微一勾唇角:“神魄已全,记忆却仍旧有失,看来两者并无关联。”

白缜手臂在桌案上一扫,将夔灵石收回袖子里:“我方才想起许多年前曾听闻过一个说法,说神仙的元神会在遭逢大难时给予仙身保护,将痛苦的记忆封存在元神中。姑姑当年与魔尊禹疆同归于尽,或许正是那段记忆过于痛苦,令人难以承受,于是元神连着姑姑在当时的所思所想一同就此抹除。”

当时的所思所想?

伏珊侧过身,若有所思的用指尖轻扣桌面:“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否则为什么不论早晚、不论先后,单单只忘了那场大战与白阙。”

他果然是自己此生最后的眷恋,自己与他的感情竟然深到如此地步吗?

心头莫名地漾出一股隐秘的柔情,她轻轻一抿唇,目光移回到白缜身上:“狐帝可知晓解决的办法?”

白缜端坐在伏珊面前:“此事不难,只需自探元神,将里面的记忆取出来。只是姑姑千万慎重,有些记忆还是忘掉的好,千万莫为了旁的而自伤呐。”

伏珊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会慎重行事,多谢狐帝替我指明道路。”

二人没有再做过多闲谈,起身往外走去。

白阙一直守在外面,此刻怀里还多了个孩子,正是二人刚从集市上救回来的那个小妖奴。

小妖奴洗干净了头发与身子,又换了衣裳,伏珊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长相——皮肤雪白,眉目清秀,一双眼睛黑得发亮,是个机灵可爱的模样儿。

他紧紧地抱住白阙,由于过于用力,伤痕累累的手指关节处明显泛了白。

白缜看了眼那孩子,又回头看向伏珊。

伏珊主动解释道:“这孩子与我二人有缘,刚才在街市上看见他被两名大汉追逐打骂,很是可怜,顺手将他赎了出来。只是这事不在计划之内,我昆仑墟向来不留外人,实在不知该如何安置他。”

白缜见她为难,顺口提议:“姑姑若信得过在下,不如将他留在自在天,做个仙侍,将来若有机缘可飞升成仙,若是没有也至少不会再在外面受欺负。”

伏珊心头一喜,但还是侧头看了白阙一眼。

她这是在征求白阙的意见,白阙意会到了她的这个眼神,轻轻一点头。的确,这个提议甚好,他不敢真的将这孩子领回昆仑墟,害怕伏珊万一真的动怒,会毫不留情的连自己也扫地出门。

这厢伏珊与白阙都同意,可那头的那小家伙见状却开始哭求起来:“神仙,不要,不要丢掉我!我跟你走,我做什么都可以!”

白阙给伏珊递了个眼神,转身带着那孩子走去一旁。

伏珊远远的看着二人,就见白阙蹲在地上,目光与那孩子齐平,极有耐心的在安抚、劝慰那孩子。他倒真是个善心人,比着他这性子,不该修逍遥道,该是另寻师门修个慈悲道才是。

白缜也同样在默默观察白阙,末了叹出一句:“若是世间能再多一些像您二位这样的人便好了,或许吾儿也能在外遭逢苦难时,也能被人帮扶一把。”

伏珊回头看向白缜,白缜眉眼间透出一抹无力的哀愁。也是,站在那孩子的角度上,白阙确实救了那孩子的一生,救他从此脱离苦海,也救了那孩子父母的一颗心。

伏珊的心跟着柔软下来,她在心中自言自语,也罢,终归这孩子是拿昆仑神玉赎回来的,是一桩买卖,并未破坏心中所奉行之道,无非是代价有些高昂罢了。

很快,那孩子听了白阙的劝说,留在了自在天,伏珊与白阙也启程回了昆仑墟。

一路上伏珊不曾理会白阙,及至二人回到了晦明崖上,白阙跪在东皇太一的神像前,伏珊终于端持出师父的做派,站在他身后冷声问他:“神魄已全,记忆已复,我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你还不肯与我说实话吗?白缜要找的人明明就是你!”

白阙肩膀耸动了一下,他蹭着膝盖转过身,抬头仰视着伏珊:“你想起来了?”

“对。”她在诈他。

白阙看了一会儿,忽然要笑不笑的一摇头:“不对,你没有想起来。”

“为什么?”

“你看我的眼神不对。”他惆怅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失落:“我的阿珊才不会用这么冷的目光看我。”

伏珊的心莫名地酸了一下,她收回目光看向一旁,脑海中不禁回忆起白缜的猜测。

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使自己对他的眷恋那样深。她很好奇,非常好奇,恨不能立刻自探元神,把从前的白阙原原本本的从记忆中挖出来,哪怕那动作会有些痛苦,场面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