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现,昆仑墟上又飘起了雪。
白阙素衣白发,端坐在云台上,与白雪几乎融成一片。他面前横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把琴。琴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他双目微阖,一动不动,并没有打算弹奏的意思。
也是,昆仑墟茫茫八百里,除他之外再无旁人,奏给谁听呢?
抚琴无知音,佳人难再寻。
其实抚琴这种风雅事非他所喜,长时间地静坐对他而言犹如酷刑。照他的性格,他更愿意随心所欲地穿梭于旷野,游戏在林间。可是为了伏珊,他甘愿抑制本能,克服天性,喜她所喜,爱她所爱,努力将自己塑造成她喜欢的样子。
伏珊是他的师父,亦是妻子,是他千万年来唯一的眷恋。他好不容易摆脱师徒大伦的束缚,求得伏珊同意与自己结为夫妻,哪知一场神魔大战,伏珊在最后关头不惜以魂飞魄散为代价,与魔尊禹疆同归于尽。禹疆死后,尸身被镇压于从极渊,伏珊则化作烟尘消失于天地间。
从此,四海太平,万象更新,唯独他长长久久地被困于寂寞的荒原。
他也曾想办法让伏珊返生,为此不惜冒风险潜入魔界,偷盗魔界秘宝——引魂灯,再暗施禁术,以自己九尾白狐的精血为祭,日日焚烧供养。然而七千年过去,引魂灯至今仍是毫无反应,甚至连丝毫起变化迹象也没有。
希望逐渐被消磨,绝望将他拖入深渊。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有了腐朽的迹象,身体变得麻木而凋敝。
或许没有必要再等了,或许伏珊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忽然一阵清灵的仙气飘过面前,白阙无心理会,全当不知,直到身侧有人轻声唤他:“父亲。”
双眼缓缓睁开眼,白阙循声看过去,只见伏楹正站在自己面前。
伏楹眉目清朗,眼中似有繁星,清灵灵的,又隐隐透着股勃勃英气,像极了伏珊。
他原本漠然无神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幽深。
伏楹察觉到了白阙目光的变化,不禁皱了皱眉。父亲又在透过自己去看母亲。他不喜欢被当做现实与虚无间的媒介,更不喜欢父亲这般疯癫的模样。
对于这位父亲,他实在是不理解。好歹是位上神,是七千年里唯一成功飞升上神的神仙,如今却沉沦在情海中虚度光阴,不问世事,实在是白担了这样煊赫的名声。
默然侧过脸,伏楹的神情显出几分烦闷:“今日是你的寿辰,师父让我回来看看你。”
白阙茫然的怔愣片刻,声音缓慢而沙哑:“我忘记了,什么都没有准备,抱歉。”
伏楹不是第一次在他这里遭遇冷待:“无妨,我歇一夜,明日便走,师父那边还有事等着我。”
伏楹的师父是九重天上的扶光君,亦是伏珊的至交好友,曾作为副将与伏珊征战三界。
伏珊陨身后,扶光君曾来过一次昆仑墟,见白阙成日里只顾着思念亡妻,不管儿子,伏楹当时都五千岁了,修为甚至不如寻常地仙。他当场将白阙臭骂一顿,然后拽着伏楹回了九重天。
不管儿子,这倒着实冤枉了白阙。
伏楹是他亲手拉扯大的,虽然初为人父,毫无经验,却也是尽心尽力。至于修为低微,那其实是有意为之——比起让伏楹将来走她母亲的老路,为了守护天下苍生牺牲性命,不如作被守护的那个。
可是有些人生来不凡,想低调也难。短短两千年里,伏楹不仅一举晋位上仙,还连破上清与玄真双重境界。
扶光君欣慰不已,不愧是上古女武神伏珊的血脉,完美的继承了伏珊的惊才绝艳,比他那个自甘堕落的窝囊爹强过百倍。
可是窝囊爹毕竟是爹,扶光君在白阙生辰这日放伏楹回昆仑墟探望他。可白阙自己倒是忘了这件事,此刻看着伏楹受冷落,不禁心生愧疚:“清瘦了,九重天上的神仙一惯只喝风饮露,想来吃不上什么好东西,我去给你做糖糕。”
伏楹面无表情:“不必。”
“你小时候最爱吃糖糕,是口味变了?那给你寻些果子来?”
“也不必。”
“那……”
伏楹看着父亲一副自责又无措的模样,自觉态度过于冷硬,于是柔和了语气,做了解释:“近来正在突破虚无境,不适宜饮食。”
白阙垂眸“喔”了一声。
伏楹是真的长大了,可以自由穿行于天地间,又有他师父扶光君的庇护,自己这个父亲已经显得可有可无。
这样也好,其实当初若不是要照顾他,自己早已随伏珊殉情而去,如今伏楹长成,彻底是没了拘束。
于是次日一早,白阙送走了伏楹,随手捻了个决,乘风离开了昆仑墟。
他想将从前与伏珊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与从前做个告别。他从蓬莱一路游荡到北海,又从北海去到中州,及至将四海八荒几乎全部周游了一遍后,末了去到了楹山。
那是自己初遇伏珊的地方,也是伏楹名字的由来。
岁月给往昔蒙上了一层灰尘,模糊的看不真切,唯独那日初见伏珊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伏珊手持九曜青煌剑挟风而来,神光璀璨,英气逼人,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威震九州的气魄。
她当时正在追击魔界的不寐侯——白无垢,却不料那不寐侯正是被她后来亲自带回去的白阙。
白阙也是没办法,自己当初虽顶个不寐侯的名声,实际上神力低微,在伏珊面前犹如蝼蚁。
情急之下,他强忍剧痛将神力从身体剥离,附着在傀儡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青煌剑轻轻一挥,自己的傀儡瞬间化为飞灰。
旁的妖魔见到这种场面定会撒腿便逃,可白阙天生四两骨头二两反骨,他不仅不跑,反倒趁乱摸索到伏珊身边,抱住她的腿不撒手,用自己满身鲜血引得伏珊的怜悯与同情。
伏珊果然是心善,探他毫无神力,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误伤了山中无辜小妖,遂将他带回了昆仑墟治伤。
这件事一直藏在白阙心里,伏珊至死也不知。魔界那头也以为他被伏珊劈死,没再闹出什么动静。
不愧是狐狸,论狡猾无人敌得过他。
可是他骗得过所有人却独独骗不了自己。伏珊没有了,四海八荒再没有她的影子。
白阙坐在树下,满心凄苦的叹了口气,他有许多话想告诉伏珊——自己如今已经晋身上神,足可以与她并肩;儿子也养得很好,很像她;抚琴的水平也精进了,一直在等她来听;后山的梅树下埋了许多她最爱的清露酿,都是他一点点亲手酿好了积攒起来的,埋得太满了,地方都有些不够了,她再不喝,就得扔掉一部分了。
想着想着,白阙的眼角落下一滴清泪。忽然一阵冷风拂面,脸上泛起一阵冰凉。他在冰凉中清醒过来,偶然间抬头的功夫,他发现天边彩云流动,紫气萦空。
这是祥瑞之兆。
他无心探究其背后的缘故,直到感受到扶光君的灵识正在寻找自己。他轻轻一抚眉心,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耳畔传来扶光君饱含怒意的声音。
“白阙,你在哪儿?”
白阙轻声回答:“我出来走走。”
扶光君抬高声调:“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赶着这个时候出去,现在四海八荒的神仙都聚在昆仑墟,恭迎上古武神伏珊重归三界,连九重天上都得到信儿了,你倒是……”
一道惊雷劈进白阙的脑袋:“你说什么?”
“伏珊回来了,大家都在这里,独缺你一个。”
白阙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昆仑墟,只依稀记得自己路上撞飞了七只鸟,掀翻了五位道友的坐骑,收获无数声来自受害者的怒骂。
好在一切还算顺利,他踏入昆仑墟的山门,并且抽出时间换了件月白色的衣裳,又将挽发的白玉簪换成了一根新鲜的梅枝,枝子上还开着两朵含苞待放的红梅。
伏珊以前说清冷素淡的神仙她见得太多,实在无趣,因而最爱自己这般繁盛多姿的模样。
两旁已站满了各路神仙,有来自九重天的,也有来自四海八荒的。伏珊不在的时候,白阙便是昆仑墟的主人,众仙见他出现,都恭敬的唤一声:“上神。”
白阙无心与他们客套,只快步穿过人群,一路奔向紫气最浓的后山。后山有一殿阁,名为青琅阁,青琅阁前立着几道人影,相比外头的那些,这几位都是伏珊从前的至交,扶光君便在其中。
扶光君见白阙现身,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他打量着白阙,就见白阙的脸微微泛起红晕,像是羊脂玉下透出的一抹霞光。睫毛长而浓密,越发衬托得一双望穿秋水的狐狸眼凄美动人。
他看了七千年白阙孤独清冷的样子,眼前的一幕仿佛是老树开了新花,新奇之余,又不禁替他欢喜。他迎着白阙走上前:“白阙,你总算是来了。”
白阙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伏楹呢?”
扶光君回答道:“不凑巧,我刚派他下凡历练,得过几日才能回来。”
白阙轻轻一点头,刚要上前推门,哪知随着一声响动,门先一步从里面被拉了开。
眼前骤然流光溢彩,华光夺目。众人见状,齐齐俯身敬拜,双手端在身前行礼道:“恭迎神尊伏珊重现三界,重归神位。”
唯有白阙静静地站在原地,他忍着强光刺目,对上了伏珊的目光。
果然是她,还是记忆中的那张脸,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