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觅怔住了,是心疼吗?她也说不明白,或者说,她之所以追问关于故事中少年的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由此及彼,联想到自身的情境而生出的感触。
但不知怎的,圣上却因此看上去甚为愉悦,她看着他唇角的弧度,自己也不禁带上了浅淡的笑容。
半晌后,萧问渊微敛笑意,继续讲述:“虽然那处景致秀丽,仿若天上之景,但彼时的少年却丝毫没有心思去欣赏,只因他要去寻找失散的战友。”
“等等。”宋秋觅突然疑惑道:“您之前说过,那瀚海生在群山之中,人迹罕至,故而在许多年里都是传说中的存在,鲜少有人踏足,那么少年是怎么忽地寻到那处的呢。”
帝王微挑了挑眉,露出赞许的神情:“你的确是听得仔细,确实,若不是因为一些事情,是不可能到那里去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下来,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帝王沉吟片刻,道:“突厥率五万兵马急袭北面边镇,为保百姓安宁,边军东营先遣一万人驰援,却不料,半路遭了埋伏,少年率精锐从中突袭,以寡敌众,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就在他以为终有一线生机之时——”
帝王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在此刻却极冷,仿如透骨冰髓,令人遍体生寒:“又从北侧来了一队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突厥军队,那两日,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战场的核心地带,尸体堆积的高度没过小腿,四处都仿佛人间炼狱,少年本来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他却活了下来。”
说完这句话,萧问渊就沉寂了下来,宋秋觅敏感地察觉到,此刻他的情绪称不上好,甚至在说活下来这几个字的时候,也丝毫不见轻松与喜悦。
听到这里,她也隐隐有些明白,帝王口中的那个少年,应就是年轻时的他自己。
她觉得自己好似摸到了他的心门,往前一步或许可以打开那扇门,了解他更多的秘密,也又可能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她与他之间似乎一直有层无形的隔阂,而这一刻,那道隔阂无比的薄,令她第一次,如此地贴近他。
宋秋觅小心问出了口:“他——是怎么活下去的。”她到底还是试探性地伸出了第一个问题。
可这次,萧问渊难得没有立马回答她,而是静静地看了被角的花纹片刻,声音有些发哑:“你当真要听?”
宋秋觅仰脸看他,点头道:“嗯。”
萧问渊见此,斟酌着语句,缓缓道:“不是朕不愿与你说,而是怕吓着了你。”他似乎还带着一丝犹豫,与向来杀伐果断的冷情帝王的形象,竟有了一丝微妙的割裂感。
宋秋觅笑了起来,反问道:“圣上见妾身是个胆小的?许是妾身正爱听这些呢。”
萧问渊亦跟着笑了起来,将眉间的沉郁驱散了不少,他转动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醇厚的声音慢慢流淌开来:“少年在敌人围困之下,作战到了最后一刻,身上亦不知道受了多少伤,倒下之前,他以为,自己要见不到黎明的太阳了,但,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了,虽然又冷又饿,但他确信自己还活着。”
“他观察四周,发现了战友的尸体,他们身上亦是刀痕遍布,可只有他活了下来,这时少年才发觉,自己的唇中尽是鲜血的滋味,但却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尔后,他在战友的手腕上,看见了刀口,那是新鲜的刀口。”
萧问渊的声音淡淡的,仿佛生来便没有情绪波动,宋秋觅甚至还在他的眼底,看见了没有温度的笑意。她忽然觉得有些发冷,有些恶心,不寒而栗,更难以想象作为亲身经历者的他,此时是何种心境。换作是她,或许早已崩溃。
帝王伸手,替她掩好方才有些松散的被角,不疾不徐地将她内心里隐隐欲发的真相说出来:“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少年昏迷之后,是他仅剩的战友拖着他到了安全的地方,在所有人都身负重伤,生存渺茫之际,他们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喂少年喝下了鲜血。”
他的手停留在了某处衾被之外,下面正是她的肩头,但却并没有别的动作,仿佛只是在想事情的间隙随手搭在那处一般。
宋秋觅忍不住激起了一丝肩膀的轻颤,又听他在她的耳边叹道:“少年将同伴埋葬在了花海之下,也正是这时,他才发现,此处并非无人能至,而是到达此处之人,多半沦为了黄土枯骨,花泥叶肥,以至于在最靠近岸边之处,随便掀开一处地,浅挖片刻,都能看见不知何时就存在于这里的白骨。”
“此处是娇妍温柔乡,亦是万骨英雄冢。”帝王感受到了指尖下少女肩膀的颤抖,微微用力,似是安抚般地握了握她瘦弱的肩头。
宋秋觅沉默良久,轻声道:“他会怕么?”话一问出口,她便知道她问了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花谷骸骨遍地,但却都是少年从前同生共死的战友,亦是无数亲眷之人渴盼梦中得见的存在,又如何会怕。
“不怕。”帝王认真地答到,幽深的瞳眸注视着她的眼睛,将她倒影其上:“比起死人,这世间更可怕的是活人。”他这句话说的别有深意,似是一语双关,她隐隐感觉到,故事的背后也许还藏着其他真相。
见她拧眉思索,萧问渊收回了思绪,温淡地看着她:“你无需为此伤怀,既是故事,那么无论真假,已是过往之事,滚滚长江东逝水,活下来的人有了好的结局,那么故事便只用铭记而毋须沉湎。”
帝王似乎有些为此发愁:“本来是想让你解闷,心情舒畅些,却未料起了反作用,早知如此,无论你如何求朕,也不该与你说后半截故事的。”
他这般说了,宋秋觅才恍过神来,方才她之所以恍惚,也是因为原先的许多思维与想法受到了冲击。自幼恃怙俱失的她,本还以为独留世上,寄人篱下,遭受欺压还需忍辱负重,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便已是极为难过的了,却不想,今日她才知道,圣上的少年时光远比她艰辛万倍,那是真正在刀光剑影间行走,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的艰难。
回想起世人对他畏惧之余也不免崇敬,她便知道他为之付出了多少,只是有些隐秘的经历恐怕世人也难以知晓,当少年自花海中醒来,举目湛蓝天空,清澈空气,四周却尽是战友残肢鲜血时,他会如何作想,又是如何将苦涩咽了下去,继续保持坚韧,终于活着走了出去。
“圣上。”宋秋觅头一回这般大着胆子,从衾被中伸出了自己的手,握在了萧问渊放在她肩头的手上,“我很喜欢这个故事,谢谢您特地讲给我听,我并没有不开心,只是方才还没有缓过来。”
萧问渊的手要比她大很多,也比她温热,她覆不住他的手,便只是抓着他的其中几根手指头,温度在两人手掌的交握之处氤氲,顺着他的手指传到了她的手心。
似是觉得自己短短两句话太过单薄,说服力不够,她又补充道:“您是不世出的明君,多年来所行之事皆为百姓谋福祉,您御驾亲征,带领将士驱突厥八百余里,使其抛弃旧地,远遁极西之处,边疆从此安宁,百姓因此和乐,世人敬重您,我亦敬重您。”
宋秋觅句句发自肺腑,说得十分真诚,每当她出自真心,极其认真地说话的时候,那双剪水秋眸就会更加莹莹亮亮,仿佛蕴藏着点点星光,她说得投入,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自方才,向来冷情,不喜外人近身的帝王一动未动,任她握着,没有收回手。
帝王回望着她,微笑着听她略有些激动絮叨着这些,十分耐心,待她说完所有的话,他回道:“嗯,朕知道了。”
“朕亦欢喜于你的肯定。”
她说的这些事情,向来被他认为是帝王份内的职责,从不以此居功自傲,在其位而谋其政,天经地义,先前有臣子歌颂,他也不以为意,听着没什么感觉。
但在方才,他却陡然发现,关键点似乎不是话的内容,而是说话之人。她的每一句话,都无比清晰地传进来他的耳中,一字一句地敲击在他的心上。令他头一次觉得,之前所做之事,似乎也值得自傲几分。
萧问渊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眸光中低首看向宋秋觅,她的眸中盈盈,泛着春光秋水,脸颊因情绪的激动,而染上了点点绯红,在床头暖黄灯光的映照之下,似乎可以看见她脸上的细小绒毛,微带着金黄色的光,可爱极了。
他只盼着她早些好起来,才不会看起来如此瘦弱苍白。
“听朕的,好好养病,若是回头越过越瘦,还以为是宫中苛待了你。你记着,这天下没人能让你难受,你也不要让自己难受。”帝王的声音是温和的,可宋秋觅却听出了几分沉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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